[小說] 第一章:暴風雨之前
小埃德蒙·馬洛裏爵士不得不與父親進行對決。
無論是作爲“秘銀”的創始人之一。
還是作爲已經消亡的那個聯合會議的議長。
又或是作爲幾十年來,一直被欺騙的兒子——
連護衛都沒帶,埃德蒙獨自駕駛著車子。握著在二手車行購買的鏽迹斑斑的豐田車的方向
盤,從倫敦往西開四個小時。穿過與威爾士的國境附近的]赫裏福德郡,再向北行車一個
半
小時。
他已經打算將這近一年的潛伏生活結束掉了。
在小雨淅瀝飄落的天空下,道路穿透荒涼的牧草地伸向遠方。不久後,一個小村莊漸漸地
出現在視野中。
自上次來訪已經隔了38年。
可就算如此,這個村莊的模樣,和他少年時代的記憶相比依然沒有太大的差別。
這裏一直都是這樣。從以前開始就從未改變過。那些用雙手的手指就能數完的民居,和
100年前——不,是300年前一樣,寂靜無聲地聳立在一起。
村邊有個古老的教會。
這裏也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一點變化。
埃德蒙停下了車。
他穿上便宜的派克大衣(parka),將勃朗甯(Browning)手槍塞進口袋,徑直走向教堂
旁的一座磚砌小屋。通往小屋的小路泥濘不堪,使得他的腳步愈發沈重。
口袋中的9mm手槍的感觸。一紮一紮地刺痛著他臉頰的雨滴。
無論哪一個,都十分地冰冷。
到了小屋的玄關口,埃德蒙隔了一呼吸之後,踢向木制的薄板門。一次還壞不了。兩次、
三次將靴底叩在門上,合葉的基底部扭曲折斷,門發出巨大的響聲朝內側倒了下去。
他拔出手槍,踏進屋內。正如曾經在海軍部隊時被狠狠地訓練過的那樣。兩手穩穩地舉著
槍,手肘微微彎曲,上半身毫不搖晃,如同滑行般前進。這就像騎自行車的方法一樣。即
使超過了50歲,身體也會自然地做出行動。
他穿過無人的飯廳,進入裏面的臥室。
老人坐在古舊的搖椅上。旁邊的小桌上放著一個8英寸的小型液晶電視,正播放著BBC(英
國廣播公司)的新聞。
從危機開始過了兩星期。狀況變得越來越糟。
波蘭、巴爾幹半島、庫爾德斯坦幾乎同時發生暴動,美蘇雙方態度強硬。蘇聯率領的華約
軍進行了大規模的演習,正准備核導彈的發射實驗。相對的,北約軍也讓各部隊轉入高戒
備狀態,爲“萬一的情況”做著准備。雖然未經確認,但好像也有些地區已經發生了小規
模的軍事沖突。
液晶畫面發出的大小光線,在老人憂郁的面容上投下斑駁的陰影。
“馬洛裏勳爵。”(Lord Malory)
他向年老的父親這樣打招呼道。
“你來啦。馬洛裏爵士。”(Sir Malory)(技插:其實Sir不能跟姓,賀東老師這裏有
點小問題……)
父親這樣稱呼兒子。就好像沒看見他拿的槍一樣。
作爲伯爵家的繼承人,小埃德蒙早就擁有爵位。盡管擁有被人稱爲“勳爵”的資格,他卻
還是喜歡別人稱他爲“馬洛裏爵士”。雖然也有“爲了和父親有所區分”這種方便的理由
,但最大的理由還是因爲,對由于在海軍時的危險工作而被授予巴斯勳位的他來說——肯
定是“爵士” (Sir)這個對騎士的尊稱,更讓他覺得驕傲。
“我還以爲你會來得更快些呢。”
“這樣我都已經覺得夠快的了。”
“是嗎。”
老馬洛裏合上手中的聖經,放在旁邊的桌上。與最後見面的一年前相比,感覺他的手指消
瘦了很多,變得布滿了皺紋。
“這個地方你應該知道才對。”
“是啊。因爲只有我和您,還有管家泰德知道。泰德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剩下的就只有
咱們兩個了。”
每年,夏天都會有一周,他們父子會停留在這個村裏。不帶母親也不帶妹妹,不騎馬也不
進行狩獵,只是在這個簡陋的小屋裏兩人完成所有的家務。父親甚至不允許因擔心前來察
看狀況的管家插手幫忙。他們兩人一起砍柴,一起從水井裏提水,最後的晚餐會殺雞來做
菜。
雖然不至于叫殘酷的生活,但對貴族的孩子來說卻是很寶貴的體驗。作爲赫裏福德伯爵家
的長男出生的年幼的小埃德蒙,就是在這裏學會作爲人類來說理所當然的事情的。雖然他
自己不想承認,但在伊頓公學也好,軍隊也好,這裏的經驗都對他有過很大幫助。
馬洛裏勳爵將衰憊的視線投向窗外。
“泰德啊。那家夥要是看見如今的咱們,會怎麽想呢。”
“肯定會傷心吧。”
“誰知道呢。那家夥啊,或許早就知道會變成這樣了也說不定。”
“他會嗎?”
“你在福克蘭群島負傷的時候——泰德給我拿來了紅酒。說用你出生那年的白馬莊園(技
插:法國8大酒莊之一)來慶祝呢。還說‘這樣埃德蒙大人,大概不會再對您惟命是從了
吧
。他已經成爲真正的男子漢了’。”
父親是在稱贊自己還是在爲自己感到惋惜,他並不清楚。
話雖如此,泰德卻是正確的。自己來這裏並不是來請求父親的教導,而是爲了給事情做個
了斷。
“你是來殺我的吧?”
“是的。”
埃德蒙爵士當即回答。
“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問您。爲什麽背叛了我們。爲什麽把‘秘銀’賣給了他們。”
原本“秘銀”的創立,就是以這個老人——馬洛裏勳爵爲中心開始的。
現在也依然是謎的海灣戰爭中的核使用。急速地再次爆發的美蘇間的對立。世界各國頻發
的民族、宗教、意識形態紛爭。能源問題、糧食問題。數不清的火種、火種、火種……。
將這些放著不管的話,世界遲早會等不到21世紀到來就走向滅亡吧。以國家利益爲優先是
無法踩住這刹車的。因此要靠各國的政治家、官僚和軍人來回避這些危機很困難。
靠內科醫生的處方無法醫治的話,就需要外科醫生的手術刀了。而且還是能完成十分精密
的手術的手術刀——
那應該就是“秘銀”。
馬洛裏父子就像人偶劇《雷鳥神機隊》中出現的崔西一家一樣。只不過這個“國際救援隊
”的目的,是從戰爭,而不是事故和災害中保護人民。
這個組織結成時,最大的問題並不是預算。馬洛裏勳爵要是有在這一代把家底敗光的打算
的話,是可能做到的。通過動員馬洛裏家以各種形式保有的巨額不動産、集團企業、知識
産權等,以及馬洛裏勳爵自身的巨大人脈,這個魔法變成了現實。
最大的問題,倒不如說是人才。
即使要花掉100億元也好,操縱硬件的人若是平庸之輩那就沒意義了。一定需要很多有能
力、經驗豐富、並且最重要的是擁有信念的職業軍人。需要比馬洛裏勳爵所認識的更年輕
一
代的男人。
而最適合解決這個問題的人物,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的兒子馬洛裏爵士。
馬洛裏爵士是戰爭的英雄。他曾爲了救出因直升機墜落而滯留敵陣的皇太子而身負重傷,
被授予了巴斯勳位。隨後作爲駐外武官、情報員等遊曆各國,爲多次軍事危機的回避做出
了貢獻。能將“秘銀”的創建中最值得描寫的必要人才們招至麾下,都是多虧了兒子的努
力。
大概有難以計數的辛勞在腦海中浮現吧。馬洛裏爵士的眼中,閃過一抹苦澀的光。
“我將人生的一切都賭在了那個組織上。是因爲贊同您的理念,認爲您是我的驕傲。本來
應該由我繼承的財産什麽的,那些都無所謂。或許能將在軍隊時,看到令人生厭的‘現實
’這個玩意兒,想辦法改變也說不定——那個組織裏,有能讓我這樣相信的東西。”
“它本身就是個幻想。”
馬洛裏勳爵用疲憊的聲音說道。
“想想看吧。那可是‘秘銀’(mithril)哦。是夢想家的語言學者編造出來的,架空的
金屬的名稱。”
“您從那個時候起就在嘲笑我們了嗎。”
“我只是企盼著‘但願如此’而已。希望這世界上有需要被打倒的邪惡。而最最希望的是
,有能擊毀那邪惡的銀劍。”
“我們應該已經成爲了那把劍。”
“可是,你們並沒有成爲。”
“那是您出賣我們的結果吧。您身爲‘秘銀’的創始人,卻一直與‘汞合金’串通。在那
些家夥發動總攻之前,您簡直像早就知道一樣在合適的時機消失了。那些家夥用的密碼我
已經搞明白了。是您擁有的一個紡織公司的股價。將在幾乎是無人知曉的工業報上刊登的
數字以獨有的方式變換成隨機數字表,作爲網絡上的公鑰(public key)來使用。”
那是將單純卻強力的密碼手段與最新的通信技術組合起來的方式。越是精通最新技術的分
析者,就越容易漏掉古老的手段。這種若是50年代的間諜可能會發現的做法,現代的間諜
機關卻完全沒有注意到。
“那個股價只不過是我專用的密鑰(key)。不過,真虧你能查得出來呢。”
“留在您辦公室裏的工業報成了線索。無論哪一期從上面看,都在同一個部分有個縫隙。
是將同一篇報道用力展平的痕迹吧。從發現到徹底查明白可是花了將近半年時間呢。畢竟
是潛伏著進行調查的嘛。”
“然後調查出了結果,就打算和我對決了是吧。”
“凡事都有個先後順序。”
“這話真符合你的風格。”
“可我還是不明白。爲什麽?這不是只是因爲興趣而創辦的組織吧。您該不會說您玩膩了
就把它扔了吧?”
“怎麽會。”
馬洛裏勳爵有些自嘲地喃喃道。
“‘秘銀’作爲孩子的玩具來說可是太大了。”
“那麽希望您能回答我。您的所作所爲——完全不像您的風格。通敵之上,還將自己創辦
的組織丟下不管,跑來這種窮鄉僻壤假充隱士。要罵您很容易,可要理解卻很難。這到底
是爲什麽?”
馬洛裏爵士的口吻簡直像在譴責父親的不倫。
“原本你就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
“真要說的話,‘秘銀’就像是新生兒一樣。是用來對抗我已經無法掌控的‘汞合金’這
個存在的,帶來新規則的道具。善與惡、秩序與混沌的相克。這是從神話時代起就一直延
續不斷的,很常見的力量的天平。”
“無法掌控……?”
“兒子啊。你對‘汞合金’一無所知。不知道它的起源,也不知道它曾經懷抱的理想。”
“理想……?別說傻——”
在那個瞬間,握著槍的馬洛裏爵士的右手伴著血花一起破裂了。
不,至少他自己是這麽想的。右臂與意志無關地向上彈起,手槍胡亂地旋轉著撞到牆上掉
落地面。一瞬間,他還以爲槍是不是爆炸了。是裝在自動手槍握把中的子彈,因爲什麽魔
法而自己爆炸了嗎?
不是這樣的。自己是被人從外面隔著窗戶擊穿了右手。
是什麽人?什麽時候起就在那裏了?是怎麽來的?
無數的疑問,在變得一片空白的大腦中四處奔跑。他踉跄著,躲開窗邊,首先看了看自己
的右手。
雖然仿佛從肘部向下都被炸飛般的灼痛襲來,但與那感覺相反,所有的指頭幾乎都沒事。
只有小指從第一指關節附近起完全消失,大量血液從斷面處滾滾地流出。
混賬。我怎麽會這麽大意——
連對年邁父親感到憤怒的工夫都沒有了。他邊咒罵著沒察覺有埋伏的自己的愚蠢,邊試圖
用沒受傷的左手去撿掉落的手槍。他可沒帶預備的槍之類的。
然而比他更快地,有個渾身漆黑的男人從廚房側的門口踏進了屋內。男子一腳將掉在地板
上的手槍踢飛,用手中的沖鋒槍的槍托狠狠地毆打了馬洛裏爵士的側頭部。看不見的閃光
在腦中激烈地閃耀。他失去了上下左右的平衡感,眼前變得一片黑暗。
“嗚……”
被渾濁的白霧包裹著的意識慢慢清晰,他漸漸地看清了男子的面容。
走進來的是那群人的指揮官。灰色的頭發和灰色的胡須。陰沈憂郁,宛如由大理石切削出
般的輪廓。雖然看起來比父親——馬洛裏勳爵年紀還要大,可其實年齡應該和自己相近才
對。因爲,自己認識這個男人。
“安德雷·加裏甯……”
“馬洛裏爵士。真是久違了。”
曾經率領著“秘銀”作戰部,西太平洋戰隊的陸戰部隊的男人,用不帶分毫親切的聲音如
此說道。
看來從襲擊開始只過了不到一分鍾。
依照加裏甯的命令,男子們邊對馬洛裏爵士的右手進行應急處理,邊毫不大意地對他進行
了搜身。看來至少沒有立刻殺死他的打算。
他的後背被汗水浸得濕透。右手的劇痛令他險些失去意識。
老馬洛裏依舊泰然地坐著,可看著並不像認爲加裏甯等人的襲擊是理所當然的樣子。這個
展開對他來說恐怕也很意外吧。這次襲擊並不是父親設計的。
加裏甯說道:
“馬洛裏爵士。對您的監視從兩個月前就一直持續著。由于我們也沒能掌握到您父親的所
在地,只好這樣跟蹤您了。”
“被你們玩了欲擒故縱是吧。目標是我父親嗎?”
“正是。”
加裏甯微微動了動下巴。部下們似乎這樣就察覺了他的意圖,離開了房間。
趕完人後,他繼續說道:
“您父親擁有我們所必需的情報。”
“是‘名單’嗎。”
“?”
“看來您果然有啊。Mr. Hg。除了名單之外,還有幾件事情要和您確認。所以才在令郎殺
害您之前進行了幹預。”
馬洛裏爵士沒能馬上明白加裏甯在說什麽。不,嚴謹地說並非如此,是不“想”明白的心
理,強行阻擋了他的思考。
“‘名單’?Mr.‘水銀’?這究竟是在說什麽啊!”
“‘汞合金’有個‘管理者’。”
加裏甯如此說明道。
“不參與任何政策決定,只對組織的運營擁有權限的獨一無二之人。判定組織最低限的規
則,監視各成員的動向。也就是所謂的調停人。這就是Mr. Hg。Mr. Hg的真正身份,迄今
爲止沒有任何人知道。”
“你說……那是我父親?”
馬洛裏爵士凝視著他的父親。老人完全沒有表情,就像聽不見任何外界的聲音般盯著牆上
的一點。
“是不是呢。馬洛裏勳爵。”
對就算如此也依舊無言的父親感到焦躁,他提高了聲調。右手仿佛在燃燒。
“請您回答,父親!”
過了一小會,老馬洛裏終于開了口。
“正如那個俄國人所說。我就是‘汞合金’的管理者,Mr. Hg。”
“怎麽可能……”
“我原本打算什麽時候找機會和你說的。想著你學得更多成熟了的話,作爲繼承人,也許
會願意聽我說。”
開什麽玩笑。對著都過了50歲的兒子,哪還有什麽成熟不成熟?而且——說什麽繼承人?
“我或許是叛徒的兒子,可絕不是叛徒的同黨。”
原本是打算用最狠的話來咒罵他的,可比起斥責對方來,語氣還是變得更像在安慰自己。
“這不是什麽可恥的事。原本‘汞合金’就不是你們所認爲的那種邪惡的組織。”
“是只會盯著眼前的錢財發動戰爭的恐怖組織吧!”
“現在是了。可以前不是。‘汞合金’的誕生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1948年的夏
天。”
“48年?從那麽久以前就——”
“我們就連這個都不知道。”
加裏甯插嘴道。仿佛感慨很深的樣子。
“雖然早就察覺到它大概是個很古老的組織,但正確的沿革卻沒有一個人知道。身爲當事
者的組織裏的幹部全部都是。大概曾有很多人自稱爲Au或Ag吧。但他們中的大多數,就連
自己的前任者是什麽人都不知道。被給予的情報就只有幾張紡織工業報,以及使用那些數
字進行意志溝通的方法而已。恐怖組織也好,邪惡的秘密結社也好,怎麽稱呼都無所謂,
可這麽一個組織就只憑這個來進行意志的決定,還對世界産生影響這種事本身就是值得驚
異。”
“連彼此的臉和名字都不知道。就是這點成了力量的源泉。”
老馬洛裏如此說道。
“這種組織中,沒有人能創造派系掌控大權。比如說60年代——古巴危機的時候,自稱爲
Mr. Au的人同時有三個。這樣根本搞不清誰是誰。”
“然而卻還能正常行使機能?”
“沒錯。古巴危機時的Mr. Au中的一個,是赫魯曉夫身邊的人。就是他推動了配置在古巴
的導彈的撤除。其他的幹部也和他配合,爲了讓事態走向收攏而活動。”
“少騙人了。”
馬洛裏爵士嗤笑道。
只要是學過近現代史的人,誰都知道古巴危機的大概經過。
1962年,古巴國內擺滿了蘇聯的核導彈。這就像是拿槍頂在美國的喉嚨上一樣。
美國當然不會容許這樣的暴舉。想在被攻擊之前先進行攻擊的雙方之間充滿了緊張氣氛,
事態嚴重到了差點就要發生全面核戰爭的地步。那次事件是人類文明是否會迎來終結的生
死界線。就結果而言,這次軍事危機由于美蘇兩國首腦的英明決斷而得以回避,而老馬洛
裏是在說其中的蘇方首腦·赫魯曉夫第一書記的判斷與“汞合金”有很大的關系。
要是依照這個文章脈絡,那豈不是就像在說“汞合金”曾經拯救過世界一樣嗎。
“你的敵人曾經拯救過世界這種事,你肯定不願意相信吧。”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一般,老馬洛裏說道。
“可是正如我多次提到的,當初的‘汞合金’是有理想的。無論西方還是東方,對納粹德
國滅亡後,馬上要新開始的美蘇冷戰抱有深刻憂慮的人有很多。二戰中在情報部身居要職
的我的祖父,戰爭一結束,就和僅僅四名同志一起創造出了這個組織。一個美國的石油王
,一個俄羅斯的科學家,一個德國的原納粹黨衛軍軍官,還有一個日本的貿易商。再加上
同事身爲不動産王和暗號學者的我的祖父……”
“僅僅五個人。”
“是五個天才。主義主張和意識形態都不相同的五個人,只期望著人類的未來這一件事而
集合在了一起。原本應該無法相容的人們,以一個理念爲觸媒相互結合,在暗中引導著世
界。正因如此,這個奇妙的帝國才被冠上了‘汞合金’這樣一個名字。”
“什麽不好還‘人類的未來’。不要臉也該有個限度!”
于是加裏甯嘟囔道:
“‘秘銀’也是類似的吧。頂多是打著的旗號稍有不同而已。”
“真像是叛徒會說的話啊……!”
“只是老實的感想。那五個人的理念,作爲大義來說還更高潔一些。”
他的說法簡直就像在說黑色笑話。馬洛裏爵士也不是死腦筋或僞善者。他很清楚加裏甯的
感想其實正中靶心。
“好吧。‘汞合金’曾經有過理想。也創造出了成果。不過——之後就老一套了是吧。”
“很遺憾,正是如此。‘汞合金’展開寬大的網絡,秘密地增加了成員。五名創始人也一
個接一個地隱退,重複進行了多次更疊。創立後經過20年,到60年代結束的時候,它已經
成了一個完全掌握不清成員實體的巨大組織。”
“是越南戰爭陷入泥沼化的那個時候呢。”
“‘汞合金’並沒有幹預所有的事情,但也可以稱得上是那場戰爭曠日持久的原因之一了
。在不知不覺間,組織中戰爭結束就會遭受損失的人增加了。大概就連當事人們自己都沒
有察覺吧。從那時起‘汞合金’的行動,就向著以保護各自的既得利益爲主體轉變了。混
亂的方針,對立的利害,充滿妥協的交易……。內部抗爭也不斷重複,終于,他們開始進
行事先講好勝負的假比賽。新的規則自然而然地産生,在投在桌上的骰子上作假成了理所
當然。”
“就這樣過了30年嗎。”
“現在的他們,已經完全不知當初的理念是個什麽東西。只是沈醉于無形的權力的美酒,
將組織作爲低俗的力量比拼的道具來利用而已。”
以崇高的理想爲出發點的組織,曆經歲月而變質,最終醜陋地臃腫化,變成了只以自我保
護爲目的的組織。
這就是典型的墮落。
大概無論集中了多少智慧,采用了多麽獨特的系統,最終也無法從這種腐敗中逃脫吧。
“要是這樣,那它就已經只是一個既沒有目的也沒有理念的協商集團了。只剩下了作爲組
織的頑強性,結果反倒更不好收拾。”
“沒錯。我從父親那裏繼承作爲‘管理者’的權限是在20年前。那時候就已經控制不了了
。一說‘Mr. Hg’聽著是很好聽,可我的任務並不是發言,完全就只是管理。維持組織的
網絡,將違反規則的人剔除。在幹部們的會談中插嘴是決不允許的。即使我想向他們宣講
‘汞合金’當初的理念,肯定也只會被無視吧。最重要的是,Mr. Hg就是因爲沒有自己的
主張才被認同爲管理者的。我完全無計可施。”
“你不能破壞組織的網絡嗎?那樣他們應該會分裂才對。”
“不可能的。”
老馬洛裏發出深深的歎息。
“15年前,我曾經認真地摸索過破壞組織的方法。當時還不像現在這樣用的是在線會議,
組織是將某全球發行的報紙上的三行廣告和電報的情報服務組合進行加密變換,來進行彼
此之間的意志溝通的。密碼的公鑰由各個幹部輪流持有,都是自己設定的。就像我用紡織
工業報上的股價作爲數列使用一樣,有人用的是美國東海岸的天氣預報的數字,有人指定
的是十六開小報上的俗語專欄上的文字列。真正的執筆人們肯定想不到自己寫的東西會被
當成密碼使用就是了。總而言之,這種結構下,個人絕不可能令密鑰發生混亂。備份的通
信手段也預備著很多種,最關鍵的是那些都是以公開情報爲基礎,所以根本沒法動手腳。
現在由于有了互聯網,通信手段的操縱或破壞就變得更加困難了。”
老馬洛裏瞥了一眼加裏甯,補充道:
“不過,Mr. Ag似乎已經讓這件事變成可能了。”
“他可以有限地預知未來。能夠事先察知暗號密碼以及通信所使用的協議,進行操作、分
析以使之對自己有利。”
加裏甯承認道。
“就是他在通信網中安插了病毒吧。”
“簡單來說的話就是如此。不過應該說不僅用了電子病毒,還使用了心理上的病毒吧。似
乎是極度複雜,十分耗費時間和精力的作業。”
馬洛裏爵士完全不明白父親和加裏甯的對話的意思。按照猜測,應該是有人嘗試了從“汞
合金”內部來掌控這個組織,並且獲得了成功吧。
傷口的疼痛完全沒有緩解的意思,他真想破口大罵來分散注意力。可是,就只有在這兩個
人面前,他不想這麽做。
“話說到哪兒了呢。……對了,是說到我沒能阻止‘汞合金’的腐敗和臃腫化。”
“我已經明白了。您是想說,正因爲如此才建立了‘秘銀’對吧。”
“沒錯。無法從內部進行控制的話,那創造一個從外部進行對立的組織就好了。我本想用
那個組織來給‘汞合金’的失控拉拉缰繩。……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海灣戰爭中的核使
用。那才真的是‘汞合金’的傲慢抵達頂點的瞬間。”
現在也仍令中東地區陷于悲慘狀況中,而且詳情依然被迷霧所籠罩的那一發核攻擊。他是
在說那也是“汞合金”的所作所爲吧。
“那時候我就下定了決心。想應該創造一個阻止他們的組織。”
“您該不會到現在都認爲那是個崇高的決意吧?”
“我沒有別的辦法了。”
“您就這麽偷偷摸摸地藏著,同時背叛兩個組織,不斷地將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上。即使是
出于善意的目的,這樣的欺詐也絕不可能被允許。您是多麽卑鄙,又是多麽傲慢啊!”
“這種孩子氣的非難就免了吧。”
然而馬洛裏爵士卻並沒有停止譴責。
“您所背叛的並不僅僅是組織。您還欺騙並利用了我——您的兒子!爲了將很多重要的人
招進組織,您用花言巧語操縱了我!”
“因爲這工作正適合你嘛。只有披著實用主義者皮的理想主義者,才最配得上‘秘銀’的
領導群。”
“你竟然——”
“我對你的反應很失望哦。你要是馬洛裏家的男人,現在就該爲連父親都瞞不過的的自己
的不成熟而感到羞恥了。”
這一次,真的有足以撕裂全身、燃燒殆盡般的憤怒在馬洛裏爵士的內心中膨脹了起來。他
很清楚地感覺到了對父親産生的明確的殺意。在從倫敦的隱蔽所出發來這裏的車上,他曾
經多次詢問過自己。問“真的能對父親開槍嗎?”。可現在不同了。
“早早地先奪了他的槍真是奪對了。”
加裏甯發出了感想。他大概對人的殺意很敏感吧。
“貌似讓您看見了很丟臉的爭執呢。加裏甯先生。您說過有事情想確認吧。是不是應該先
把那件事完成呢?”
“不。已經足夠了。”
“汞合金”和“秘銀”的建立,圍繞之發生的諸多事件——關于那些,或許就連加裏甯掌
握得都不是很多。而那些也在迄今爲止的對話中大體得到了判明。作爲他來說,肯定不想
再繼續看這場父子間相互揭短的醜劇了吧。
“那麽,可以將‘名單’交給我嗎?”
一聽加裏甯要求“名單”,老馬洛裏很不服似地皺起了眉頭。
“它並不完整。”
“無所謂。”
加裏甯已經預想到了他的回答。事實上,他早就覺得大概會是這樣了。
“‘汞合金’曆代幹部的名字——從創始到這一代爲止的大多數,你應該都有所掌握。違
反規則的人被Mr. Hg‘除名’的事例出現過過好幾次。用將違反者的名字廣泛通報給其他
的幹部這種方法。”
只不過除了違規者外——將正當的用戶作爲犧牲品或剝削對象這種事,管理者是做不到的
。因爲會導致失去其他用戶的信賴。
靠著雖然有限卻還是能取得未來情報的雷納德·泰斯塔羅沙的力量,他們一夥已經掌握了
相當一部分現役幹部的情報,可並沒連過去的幹部的情報都擁有。唯一擁有那些的,就只
有身爲管理者的Mr. Hg。
“你們知道了過去的幹部的情報又怎樣?他們可幾乎都是已故之人了。”
“這個你沒必要知道。”
沒錯。老馬洛裏沒有必要知道。加裏甯等人已經掌握了多數幹部的情報,擁有了“汞合金
”的壟斷性的權利。關于組織的“現在”的情報已經沒有價值了。
反倒是過去才有價值。
正確來說,是18年前的“汞合金”的情報才有價值。因爲就是要從那個時代起將一切重來
。如果把世界變爲更加合理的形態,那麽在那個時點也應該存在著的“汞合金”就會成爲
有用的道具。所以她要索取這份“名單”,作爲帶到下一個世界的“參考資料”。
加裏甯只是聽從她的吩咐而已。
“加裏甯先生。我作爲組織的管理者,一直都堅持著沒有越過最後的底線。你是在說讓我
越過這條底線,出賣他們。”
“這是你要保護的最後的底線嗎?”
正是這愚昧的墨守成規,使得“汞合金”放任自流的不是嗎。取而代之去結成那種,還叫
什麽“秘銀”的“正義同盟”,沈溺于自我安慰式的平衡調整。事到如今,才一定要對“
汞合金”的過去假裝什麽忠誠嗎?
“想要‘名單’的話就自己找去吧。別期待我老老實實地交給你們。”
“那我就不客氣了。”
加裏甯環視了一下狹窄的房間,將手伸向占了一整面牆的書櫃。他將櫃子一整層的書毫不
在意地扔到地上,充滿黴味的塵埃猛地散開。正好趴在旁邊的馬洛裏爵士咳嗽起來。接著
將手放到另一層的書籍上時,他突然停了下來。
“不,不對。”
老馬洛裏的緊旁邊的小小的床頭櫃上,放著一本聖經。加裏甯拿起那本聖經,指尖順著書
脊捋上去,捏住上端反複折了幾次,將內側的粘合面剝開。從書脊裏面,掉出了一張折成
四折的泛黃的紙片。展開一看,整整一面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意義不明的數列。這是某種
密碼。
加裏甯將紙片小心地折好,收進胸前的口袋。
“……你爲什麽會知道?”
“這是所謂不道德的情報。要藏的話就藏在聖經的書脊裏——很像你這種人會想的事情吧
。”
“不問我密碼是怎麽回事嗎?”
“說得也是呢。就向這本聖經問問看好了。”
加裏甯用指尖點了點藏紙片用的拉丁語聖經給他看。多半是以紙片上的數列爲基礎,從這
本聖經中抽取相應文字的那類密碼吧。是一種十分原始的手段。交給破解密碼用的AI的話
不到一小時就能解讀。
老馬洛裏很不快似地哼了一聲。看來推測是正確的。
“我們的事完了。接下來就請您自便吧。”
將聖經抱在腋下,打算離開房間的加裏甯被老馬洛裏叫住了。
“不把我處理掉嗎?”
“沒有這樣做的理由。因爲你已經什麽都做不到了。”
“是說我已經是過去的人了是嗎。”
“並不僅僅是如此。你是個囚犯。繞了一大圈,最後將自己囚禁在了這種地方。”
這個老人估計不會再離開這裏了吧。有條看不見的鎖鏈,從本質的部分將他緊緊地拴在了
這個房間裏。
加裏甯瞥了一眼老人的兒子——馬洛裏爵士。雖然蒼白的臉色看上去很呆滯,但很明顯對
父親的冰冷的殺意正沈澱在他的心底。他就像連受傷的痛苦都已經遺忘般地,毫無感情地
注視著事情的發展。
放棄了面對人生的父親。
由于父親的背叛,憤怒、受傷、憔悴不堪的兒子。
由這兩人的構圖聯想到自己和相良宗介的關系,加裏甯感到心中一陣悲涼。對這可以說是
自己的影子的老人宣稱“你是個囚犯”什麽的,真要說起來是多麽地滑稽啊。
我自己,不也是被過去這條鎖鏈拴住的囚犯嗎。
那或許是出自某種願望也說不定。他取出剛剛奪來的勃朗甯手槍,彎下腰,輕輕地放在馬
洛裏爵士的面前。
“這是你的東西。還給你。”
除此之外沒再多說什麽,加裏甯走出了房間。他感覺到背後馬洛裏爵士抓起了槍,但很清
楚並不是那爲了向自己射擊。
走出小屋一看,雨比剛才下得大了。
兩輛黑色小貨車以前後包夾狀停靠在馬洛裏爵士開來的豐田車旁,約6名部下正在車前待
命。
“走吧。”
男子們無言地坐進小貨車,開始撤退。這幫家夥沒有他曾經率領過的部下們那樣的人情味
,技能上也差了一級,但對加裏甯來說,這反倒是種救贖。因爲不用進行任何多余的對話
,出現損失的時候也就可以沒有任何感覺。
他正想坐進車的副駕駛席的時候,從小屋的方向傳來一聲槍響。
開車的部下想擰發動機鑰匙的手停滯了一瞬間,但馬上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似地啓動了引
擎。
從小屋傳出的,既無法稱爲呻吟也無法稱爲喊叫的充滿悲痛的聲音傳入加裏甯的耳中。
老馬洛裏或許被拯救了也說不定。
他在那個地方——除了兒子以外,沒人可能知曉的這個村子裏這件事本身,就是老馬洛裏
一直期望著兒子能來做個了結的證據不是嗎。比起被哪來的不認識的暗殺者,或者被歲月
和衰老所殺,一發正因爲有更強的羁絆才能被射出的子彈,才更適合作爲旅途的終點。
如果連這都不能實現的話,那這樣的世界什麽的,幹脆——
加裏甯結束了思索,用衛星電話撥通了預先准備好的線路。
“名單到手了。”
“很好。那就回來吧。”
雷納德·泰斯塔羅沙的聲音這樣告訴他。除了因爲對方在地球背面而稍微有些延遲外,音
色還是很清晰的。
“我這邊基本上也挺順利的哦。”
“基本上?那是有什麽問題嗎?”
“妹妹她們發現咱們的計劃了。因爲衛星發出的情報沒法完全藏住,我早就覺得只是時間
上的問題了。”
“對策呢?”
“已經叫美國海軍出動了。說要他們全力擊沈‘Toy Box’。現在應該正好就在戰鬥中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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