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紅景 (上)
自奏發端,由雁接續,而後是範、恭、才、戴,最後是極東之慶……彷如軋然急止而終將
絕響的那曲《廣陵散》,安慶十年秋,治世長達千年的赤王朝──這個慶國有史以來最燦
爛的盛世繁華結束了。
它的結束,同時也象徵這個被後人稱作「昆蓬盛世」的盛世千年它的結束,僅留下或許可
稱作餘音的柳國縈繞於世,而那也是之所以稱作「昆蓬盛世」而非「蓬萊盛世」的原
因──
赤樂四十七年,八歲的劉麟自崑崙回到常世,柳國重揚麒麟旗;但直到赤樂六十八年,劉
麟才在升山的隊伍中找到劉王,其間歷經二十一年又九個月,費時更甚前朝的供台輔。
劉王姓上官,名命,字重華,山客。興寧五十九年,上官重華承天命以善終,柳國華王朝
結束。
王朝曾經的輝煌一如死去的駱駝緩緩沉入金色的流沙,而後……
***
俊,燕鳥之形。俊風,來燕之風,即春風。
(慶東國.和州.明郭)
城外,以連綿起伏不斷的青山爲背景,穿著藏青色儒服的青年獨自走在田埂邊的道路。一
頭淺灰色彷彿淡色墨跡的髮與黑玉般的眼,青年周身的氛圍清爽溫然,一如他身上僅有的
、綴在腰間的那塊白玉。
位於常世東方的慶國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春季自虛海吹來的俊風帶來適宜農作的豐沛雨水
,冬季則有雁國屏障北方寒冷的朔風,一年二穫,可說是最適合發展農作的國家──唯一
的例外是北方的和州與紀州。
貧瘠而堅硬的土壤,加上春夏少雨,和、紀兩州幾乎完全無法種植任何作物,一直以來皆
是慶國最困苦的地方,直到……
牛車嘎吱嘎吱地緩緩自青年身旁行過,在紅土路上拖曳出深深的溝痕。車中滿載一種花蕾
半綻的紅色花朵,那樣明亮而大面積的紅,在艷陽下焰焰如流光四溢的金紅色火燄。
視綫的一角映進那因爲路面不平而自牛車上震顫下來的火紅。因爲那樣近乎記憶中的彷彿
由紅寶石溶液浸染、又彷彿火焰化爲有形的瑰麗髮色,原本靜靜守望著這個曾經屬於某位
青石瞳孔的胎果女王她國家的青年,不禁俯下身拾起一朵。
「……不好意思,這位老丈!打擾您一會兒,請問這是什麼花?」
他禮數十分周到的問道,聲線明朗而溫潤,俊秀斯文的臉上是春日般溫和純澈的笑。
聞聲,原本正以柳枝驅著牛隻向前的老農停車回望。
「呵呵……小夥子,你是外地來的吧?」髮鬚半染星霜,老農那張黝黑的臉容因長年日曬
風吹而顯得比實際年齡更蒼老,又因嘴上咧開的笑而刻出溝壑一般的深紋,却也因此更添
幾分可親。
老人是在前往明郭參加「評級」的途中被攔下來的。評級是明郭農家一年的大事,因為今
日自家農作被評定的等級,將會决定整年勞作所能得到的報酬。評級是從傍晚開始的,但
即使時間並不充裕,老人也並未露出絲毫不悅,一方面是攔下他的青年本身的確討人喜歡
,另一方面是青年問的問題,只要是慶國人──尤其是和、紀兩州的百姓──沒人會不樂
意回答的,關於那焰紅如火的花朵、關於那位有著同色髮絲的女王……
「嗯,咱從傲霜來的。」青年道,看見一張屬於七、八歲孩童的稚嫩小臉自老人的臂彎下
探出,孩子如初生青芽的嫩綠色眼睛眨巴著小動物一般、透著幾分戒備的好奇,令他不禁
微笑。
「巧國啊……」聞言,老人不禁輕輕嘆道,混濁卻似乎又於其中隱藏著一絲洞悉世情犀利
的眼神飄往遠方。「雖說這一百年來,包括慶在內的國家就沒一個是平靜的,但巧却從一
千年前的錯王失道後就沒有一個王治世超過兩百年,王朝都很短命呢……」
「不過我們慶國似乎也沒有立場說這些……」苦笑著輕輕喟嘆出聲,老人伸手撫了撫臂彎
中孫女的頭,「青瞳,如果妳能出生在赤子陛下在位的時候就好了,那時的慶真的是個非
常美麗的國家……」聲音逐漸沉降下去,直到幾乎變爲一種含糊的低語。
「還不到二十年啊……聽說,景麟又失道了。」
是的,「又」失道了……短短不到五十年的時間,慶卻已換過了兩位君王,並且即將失去
第二位。
***
「這花據說本來是生長在金剛山與黃海邊境交界地方的植物,原名我也不清楚,但慶國人
都稱它作『紅景』。」
微微晃動的牛車在道路上緩緩前進,起伏輕緩彷彿順水而流的小舟。原本打算徒步進城的
青年此刻正坐在老人滿載著火紅色花朵的牛車上。因談話比預期來得長,在發現青年也和
他們一樣打算進城後,老人决定繼續被中斷的行程,如此一來也不會因爲與青年的攀談而
誤了進城的時間。
「紅景?」
「紅色的紅、景王的景……好像有很多不同的寫法,不過這一種應當是最多的吧?也有人
叫它作『赤子花』,因為它是由赤子陛下祈求得來的……安慶十年、赤子陛下退位的那年
秋天,慶國所有的路木同時結下了這種植物的果實,然後短短幾年裏,這花就開遍了慶國
所有原本貧瘠得連雜草都長不出來的土地。」說著,老人又揮了一下手裡的柳枝。
「奇怪的是,這在貧瘠的和州、紀州不須費心照料也能長得很好的紅景花,反倒在其他能
輕易種出好米的地方長得不好;大家都說啊,那是王對和、紀兩州百姓的慈悲。」
逐漸偏斜黯淡的夕陽捂不暖秋末冷凉的空氣,蕭瑟的西風吹開老人特有的黯瘂嗓音散開幾
分蒼凉,縹緲的就像在述說一個遙遠而永不再續的傳奇。
「紅景的花莖能抽出淡得幾近銀色的金色細絲,織出的布就叫『麒麟錦』,比絲和棉都更
保暖,又比絲便宜、比綿不需費心照料;唯一的缺點就是除了紅色和織成布後接近銀一般
的白色外,這布便沒其他顔色了,因爲除了它本身的花外,無法用其他東西染色……但這
也沒什麼要緊的,因為慶國現在最為人喜愛的顏色就是紅色啊!」
背著光,籠在陰影之下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老人笑著續道,聲音似乎是欣慰而歡快的,
但青年却能聽出話中無可奈何的惆悵。就像赤王朝初期那「懷達」的詞語一般,赤王朝已
經結束超過五十年了,慶國百姓仍然無法遺忘前朝貴色的理由,不正是因為這在一次又一
次選王、而後失道的過程中逐漸衰敗的國土嗎?
景王‧赤子的背影太過巨大,就如曾經的巧國錯王無法走出延王‧尚隆和鄰國宗王‧櫨先
新巨大的陰影行到陽光下那樣,在千年的王朝之後,新生的帝王們在還未找到足以信賴並
能相互扶持的重臣前,就已經被催促著他們趕上先王功業的百官和他們自己本身殺死
了……上一位景王治世甚至不滿十年。
戴、恭、才,甚至千年治世已經結束超過五百年的雁和奏也是一樣,現在的常世諸國籠罩
在過去的賢王陰影下,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沒有在位超過兩百年的王了。
想起一路自邊境走來所看到的慶國景象,再對照過去出使時所見到的慶國,有著一雙黑玉
般溫潤眼睛的青年不自覺地攢緊了手中一直沒放下的紅色花朵。
『吶……樂俊,你能和我做個約定嗎?』
曾經身爲王的友人最後的請求,那樣溫柔又悵惘的話語自頭蓋骨中的海洋最底層翻攪而出
,蕩漾在耳邊泛開陣陣漣漪。
吶,陽子……妳為什麼要我答應那樣的事呢?還是這就是被你們所留下的我必須要完成的
事?因爲……還記得你們這些賢王的真實面貌、記得你們也只是人,也是會害怕、會恐懼
、會掙扎的人……只剩下我而已了?
老人似乎仍在絮絮叨叨的說些什麽,但除了那潤物無聲的空靈音色外,過去總習慣拖著毛
茸茸尾巴走過庠學與各國王宮廊道的半獸青年,却再也聽不進任何東西了。
***
那是慶國安慶十年秋天,景王.赤子作爲金波宮主人的最末一日所發生的事了。隔日黎明
之時,她將離開這座她居住了千年的宮殿、踏上玄武的背脊前往蓬山,連同她名為「慎
思」的矜傲麒麟一起,且永不再回來……
緊隨著領路的女官,維持在人形樣貌的半獸青年走過一重又一重的迴廊,深刻地感覺到那
壓抑在軀體上每一吋不可承受的重量。
名爲金波的這座宮殿早已籠罩在一片沉鬱壓抑的氛圍之中,沿路所見的每個自內殿走出的
女官和朝臣都是垂首而步履匆匆的;同樣屬於被留下的人,他明白這樣的行爲固然有王朝
交接事務繁忙的緣故在,但更多的理由是爲了遮掩發紅的眼眶甚至落淚的面頰……
雖然誰也沒說破,但時任巧國地官長的半獸青年心裏明白,能和身爲景王、對他而言最重
要的少女像此刻這樣見面暢談的機會,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堯天山彷彿巨大的屏障。
內殿外的積翠臺上,恢復成灰色老鼠獸形的青年和樣子早已停留在十七歲的女王對坐在亭
子裡,景麒一如以往的立在她身後,帶有一種遺世疏離之感的矜傲身形,僅有在王轉頭回
望的瞬間,才彷彿瓷土製的人偶被注入靈魂似的,為映入少女微笑的深紫色眼瞳染上一絲
春日的溫度。
或許是正對著即將落下的夕日餘暉,有一瞬間青年竟覺得那樣的畫面異常刺眼。
桌上,鈴親自端來了慶國特産的白端茶。一千年能夠改變很多事情,就如青年從最初默默
無名的巧國半獸變為今日揚名常世的名臣、紅髮少女從不被信任的女王成爲如今倍受慶國
子民愛戴的明君一般,鈴也從當初小小的女官晉升成天官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了。一國天官
長當然不再需要做這樣瑣碎的小事,陽子也一度阻止的說讓女官們來就好,但樣貌停留在
更稚幼年齡的鈴却拒絕了:
「就讓我來吧!因為很快地、我就連這樣的小事都沒辦法替陽子妳做了……」
那話語低咽如小獸在雨夜的悲鳴,又彷彿退潮而去不願離開土地的潮水流連的哀聲……
「……別這樣,鈴。」
在那時恢復獸形的半獸青年圓黑的瞳孔中形成的視界裏,隔日就將至蓬山退位的王露出爲
難而略帶悲傷的表情,但他很清楚,那悲傷並不是爲將結束生命的自己,而是爲那些被留
下的人。
說起來,其實麒麟是幸運的吧?那時候灰髮的半獸青年不禁這麽想,逃避似的仰頭喝下名
爲白端的茶。以往甘醇綿長的茶韻,此刻卻半點也嘗不出地僅謄下清苦的澀味從嘴裏往胃
部延燒。
放下茶盞時,樂俊毫不意外的,看見陡然發現自己脫口說出所有人都想遺忘事實的天官長
瞬間僵硬的側臉。
那背影幾乎可以說是落荒而逃,但那隨之而起的凝重氛圍却並未隨著她的離去消散,而是
仍然縈繞著沉澱下來,在紅髮的君主注視著那還介在女孩與少女間的瘦小背影直到消失的
視線、與半獸青年始終凝望著她那隱藏著悲傷卻終究為他露出微笑容顏的視線中,凝斂成
一種更深而沉重的悲哀。
雖然談話開始於一種絕對稱不上愉快的氣氛,但就像是要說完一輩子才能說的話,那天,
總是隔著一個國家距離的青年和即將結束治世的女王聊了很多很多,有遙遠的過去,也有
遙遠的未來;在撕開最後一層掩蓋、袒露所有人都避而不談的事實後,已沒有什麽不能說
的了。
不知是誰先開口要喝酒的,但慶國東部名産的白端確實被放冷在仲秋蕭瑟的夕陽中。
少女樣貌的王被微醺的醉意朦朧了青石的瞳孔。
手搖著酒杯,她半俯在桌上說,如果可以,退位後她不希望慶國的百姓記住她,因爲那就
表示百姓們對現任的王抱持著懷疑與不滿。她說她並不希望再有人嘗到她曾經歷過的、不
被所有人認可的痛。
她說她向路木祈求了一種在最貧瘠的土壤上也能生長、使慶國北方的百姓能度過寒冷冬日
的植物;那植物能抽出同她麒麟月光色鬃毛般的淡金色絲線、織出足以抵禦冬日朔風的保
暖布料,然後她要將這種植物以她麒麟的名字命名。
她說中嶋陽子一直只是個醜陋的半獸,是景麒和浩瀚、松伯等許多人的存在才使她成為被
人稱頌的賢王。
她說如果真有什麼能在她的王朝結束後被記住,她希望會是景麒;而如果真有什麼是可以
在結束之後被遺忘的,她希望是她自己。
她說只有一部分的人──譬如祥瓊、鈴和青辛──這些屬於赤王朝權力核心的人會在新王
登基、國家相對穩定後歸還仙籍,替新王時代的官員留下晉升的空間。
她説每次到下界看見戲臺上搬演有關她的傳奇時,她其實都很想衝上臺去說那並不是她,
不是真正的中嶋陽子。真正的中嶋陽子其實也只是個會恐懼會煩惱的凡人罷了。
然後,以沉降到凌雲山另一頭、彷彿將要燃燒殆盡的焰紅夕日爲底,在巨大的山所製造的
陰影中,始終不曾偏轉過視線的青年看見對面的少女一如赤王朝千年最後的輝煌般,被夕
陽餘燼的火光鍍上一層金紅的的輪廓線,而後聽見她這樣道:
『吶……樂俊,你能和我做個約定嗎? 』
聲音堅定,眸光犀利,彷彿她一直都是那樣清醒,從未放縱的醉過。
『──五十年內,不主動辭官返還仙籍。』
--
(待續)
--
「如果不想看,那就把眼睛閉上;如果不想聽,那就把耳朵捂上;
對於討厭的事這也是一種方法──我不是說過全部都交給我嗎?」
──延王‧尚隆 《東之海神‧西之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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