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絕路 (尚六) 下
* * *
尚隆將自己挺拔的五官深埋在那雙大手裡,撐著椅子不發一語。
他緊緊鎖住眉頭,事實上想打也打不開。臉頰早就備用力過度的手掐得紅腫。
手掌上黏膩的觸感、鹹澀的氣味,那是抹不乾的淚水。
已經整整三天了,維持同樣的姿勢、不吃不喝也沒說過任何話語。
「主上…」
從對面角落裡走出一個人影,那兒開著一扇門,門內是間寢室。
人影穿著樸素卻簡潔體面的衣裳,拱著雙手,畢恭畢敬地上前來。
「主上…台輔說想見您…」
而坐在椅子上的絲毫沒有動靜。
這是朱衡早就料想過的,所以並不失望。
輕嘆了一口長長的氣,抬首望向宮殿這一邊的窗景,面海背山,與方才恰巧相反。
這兒的潮味也比房間稍微重了些,聞得他心都糾結成一團了。
「我知道了。」
尚隆突然開口,令朱衡意外一征。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朱衡明白現在不該多說什麼,便默默離去。
有時候,他真希望自己是個粗魯的傢伙。
── 心越細膩,只換來越多感傷。
* * *
從什麼時候開始,陽光已繞到世界的另一面,留下黑暗。
大地一片泛紅。向窗外尋找光源,連著三天的赤月正位於頭頂上。
今晚虛海彼端蓬萊所見的,也是這輪赤月嗎?
常世,不同於蓬萊,沒有精密的科技、高深的學術。
蓬萊,亦異於常世,沒有妖魔、無法升仙。
雙方對此一現象的解讀,想必也不一樣吧?
六太並不清楚蓬萊人是如何看待這般鮮紅的顏色,他只知道,在常世,人們把赤月當作血祭的預兆。
── 戰爭將發生,
── 或君王將死。
他感覺到自己冰冷的手被溫暖包圍。
一陣陌生的熟悉令他不住掉淚。這般心跳,就如當時一樣…
晴朗,陽光普照的海岸。不知名的大樹下,第一次遇見他,感動得想哭。
五百年了,仍歷歷在目。
記得最後,還是沒能違背天意,選了君王。
── 無法違背天意,不可能。
「是你嗎?尚隆…」六太微微睜開眼。
黑暗中無雖然法認清對方的臉,但光憑撫在自己頰上的溫暖大手便不難猜到。
他深深的輪廓埋入另一隻大手中,默不作聲。
讓三天沒飲水的尚隆說話,無非是種折磨。
病人努力撐起半個身子,靠在枕上,身出冰冷顫抖的手,滑過對方的髮梢。
「尚隆…別哭了…白費你一張好臉蛋呢。」六太淡淡笑。
他將自己靠向尚隆低垂的額,輕輕抱住他。
只有尚隆一個人能享有這種優待 ── 麒麟的角很難被君王以外的人碰觸。
「尚隆…」
自得病以來的第一顆淚珠,沿著六太蓋了一塊紫斑的臉燒過後,「答」的一聲落在尚隆手背上。
「要你別哭嘛…看,害得連我都……」晶瑩剔透的淚,反射窗外月光而泛紅。
延台輔如此脆弱、孩子般的一面,或許也是君王獨享吧。
誰都不行,除了尚隆以外,沒有誰能讓他落淚的。
尚隆環住六太,緊緊擁抱他 ── 用那雙被滾燙淚水打濕的大手。
他能感覺到對方的顫抖。
像自己一樣,心痛得無法自拔,只能試著抓住眼前的什麼。
「別去…」聲音沈沒在尚隆寬闊的臂膀裡。
「請你別去…不要留下我…」
「要我孤伶伶面對綿延千里的記憶…只怕幸福的回憶會變得比哀傷的回憶更令人心寒哪。」
啪唰的一聲,似乎是鳥禽飛過了窗口,黑色的羽毛的碎片飄落地上。
近來一直不安的林間鳥群,總在赤紅月夜起騷動。
── 戰爭將發生,或君王將死。
六太不斷催眠自己,只是民間傳說罷了。
若真要發生,寧可是戰爭。 台輔這樣不負責任地祈求著。
他稱起身子定定瞧著尚隆:「那,你不會這麼對我吧? 不會棄我而去,對吧?」
君王仍沈默。
「尚隆,你倒回答啊。」
突然一陣無力襲擊六太,令他只得攤軟在主上懷中。
「…尚隆…我們…一起死吧…?」延台輔像個楚楚可憐的孩子般哀求著。
後者將他放回那張貧民百姓負擔不起的上等床鋪及羽絨被裡。
露出三天來第一個微笑,輕輕在六太額前吻了一下。
「嗯,我哪兒都不會去的。」尚隆用憔悴的臉龐答覆:「你放心睡吧。」
本就虛弱的六太,才倒入被窩中,已經意識模糊。
口中碎唸過幾個字,便進入夢鄉了。
── 尚隆…我……
* * *
套起外衣,掛上翠玉,翻出內襯衣領,扯扯袖口,最後,將披散的頭髮繫上。
天色尚暗,星辰仍透出淡淡光芒,僅赤月已落入山腳。
夜風吹得海朝黏膩的氣味四溢。
憑陽台照入的微弱星光,隱約能找到靠於座椅旁,精緻如鬼斧神工的劍柄、劍稍。
刀身有些重量,但他拿起來似乎毫不費力,三兩下便已將之配穩於腰間。
「你從什麼時候就站在那兒了?」尚隆頭也不回地問道,連雙手還沒放開配劍。
背後並無任何動靜,唯獨一片黑暗。
「我問你話呢,怎麼不回答?」他以斜眼瞪向黑暗:「剛才的情景你都看見了吧?」
「很抱歉…」黑影終於開口:「下官原本只想探望台輔是否安好…」
哼,延王冷笑一聲。
「安好?以六太現在的情況,你想他會安好嗎?」
左手唰地瞬間抽出寶劍,「多少生命曾葬送在此劍下呢?」斬過數千人的銳利刀峰發出寒光。
他一轉身,將劍筆直向著黑影的額前,然黑影竟絲毫不退縮。
「麒麟的直覺果然準確,我終究還是領著雁國逼近滅亡了。」
「不,主上一直是個明智的君王。」
慘烈的月光下,他能看見尚隆哭紅浮腫的眼眸、悲哀至極的苦笑。
哼,延王再度冷笑,收起利劍。
「朱衡,你在這裡也好,我正想交代一些事。」他回首面對陽台外廣大雲海,背像朱衡。
「雁國看上去似乎是個富庶的國家,但實質上仍有許多隱藏在市街角落的問題等待政府解決。尤其是戴國難民的安置。能在不干涉他國政治的範圍下盡力幫助是最佳選擇。」
「人民富裕久了,便會逐漸糜爛,近期以來關弓的賭院和妓願明顯增加,就是個徵兆,得想法子別讓雁國墮落才行。」
「雁國邊境仍有妖魔出沒,雖然為數不多,卻會危及百姓生命,不能置之不理。」
尚隆一口氣唸出許多叮囑的話語。
「對了…」他頓了一瞬:
「六太…早上記得叫他起床,否則會一直睡到隔天的。
他愛吃桃子,卻是個只吃蓬山桃子的挑食小孩。
平時雖然嘻皮笑臉,其實很關心國家的,就別太責怪他了。
六太個性莽撞,但內在很脆弱的。這次事件,難保不會掀開他心中的瘡疤哪,得勞駕你多照護了。」
「主上,您對下官說的這些是…?」三天來,一直籠罩著朱衡心頭的陰影,終於發生了。
尚隆抬頭,佈滿點點星光的夜幕映入眼簾,讓他不禁升起一陣依依之情。
「我想,還是得上蓬山一趟。」
朱衡再也沈不住,衝到尚隆面前,一個伏禮便將前額狠狠叩向地面。
「請您留步!您要就這麼走了,台輔他…」
「起來吧,節骨眼上還行什麼禮呢。」他攙扶起朱衡:「我留住了,又能怎麼辦?」
煞時間朱衡啞口無言。
就算有千年光陰,也想不出答案的。
尚隆輕輕拍了眼前這位幾百年來陪伴自己務政、將自己拉向正軌的繩索的肩,溫柔的眼神透露出萬般不捨。
「別擔心了,下一位君王應該會比我好些吧。」
聞言,朱衡唯能搖頭落淚。
攔不住的,他明白主上的決心。
── 一切就拜託你了。
朱衡凝望血紅的雲海上,那個成著騶虞漸行漸遠的影子,
以砍入心骨的淚承擔下名為「一切」的重責大任。
* * *
他感覺到身體是溫暖的,便睜開了眼。
「台輔,您醒了嗎?」是黃醫的聲音,以及他老人家熟悉的面孔:「感覺好些了嗎?」
沒有。躺臥著的六太以搖頭回應。
黃醫,和許多在場的官員們明顯露出驚訝神情。
「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六太又搖搖頭。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尚隆呢?」他問。
全場頓時噤聲,只留台輔痴痴地等待回應。
「主上回寢室歇息了。」一位侍女答道。
「噢…這樣啊。」將視線轉向牆壁,六太感到面對那麼多眼神很累。
── 這麼容易就瞞過了嗎?
耳中隱約聽見背後重人的悄語。
這麼容易嗎?
或許是寧可選擇相信吧。
才發覺原來身體是暖的,但心卻寒了。
一種無可取代的愛被狠狠抽離,胸口真空。
強勁的淚水即使緊閉雙眼也攔阻不了,一顆一顆滾落臉頰。
孤獨,令庭園湖畔的美景都失去意義。
──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六太拼命祈求。
「台輔…?」
黃醫的動作被打斷。
「別驚擾到他了。」那人止住醫生的手,後轉身對眾說道:「大家退下吧,讓台輔安靜休息。」
官員們,包括從剛開始就已在旁默楞的帷湍和成笙在內,一個接著一個離去。
他是最後走的,即使台輔的視線根本不在他身上,仍畢恭畢敬地行了禮。
「主上將您託付給在下,吾必全心保護您,赴湯蹈火在所不惜。」朱衡抬起臉凝望六太的背影。
「願您能戰勝陰霾。」
再叩過首,才關門緩步而去。
── 尚隆那個笨蛋,不過是回房睡覺罷了,說什麼託付不託付的呢…
── 等會兒又要屌兒啷噹的出現在我面前了吧?
── …尚隆……
── 不是說好一起死的嗎?
他只能閉上眼,妄想能逃脫這世界。
* * *
颯颯的風聲呼嘯著擦過耳際。
天幕和碧海連成一大遍的藍,看不見盡頭。
小丘頂端長了一株小小的櫻花樹,是去年十月特地為尚隆從蓬萊帶回來的,十二個國家裡僅有這麼一棵。
經過將近半年時光,現在已經長成了含苞待放的美人,在風中婀娜地搖曳著。
他總會覺得這株小小的櫻樹是自己和尚隆間的紅線。
胎果,到底還是會對蓬萊帶著比常人更勝一籌的感情。
「你過得好嗎?」
也分不清是金色的頭髮遮蔽了視線,抑或刺眼的陽光令他爭不開雙眼,
總之,如果不靠近點瞧,石碑上的文字只有一團模糊。
「櫻樹快開花了呢。」他將一束鮮花擺在碑前。
「吶,你聽見了嗎? 我說,它就快開花了呢。」
「…別又像上次那樣敷衍我啊…你說過哪裡都不會去的不是嗎?」
一股莫名的心痛自眼眶湧出,令他難受得不禁將身子縮成一團。
「吶,」他扶著冰冷的石碑:「再叫我一聲馬鹿吧?」
「要我幫你跑腿、到處蒐集情報啊,你這個多管閒事的笨蛋。」
「慶國現在正一步一腳,踏實地復甦了。」六太想起什麼似的,急忙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紙。
「喏,這是陽子給你的感謝函。你看了鐵定又會驕傲得大笑吧?沒腦袋的傢伙。」
他用微笑的嘴角說道。淚水卻只有越落越兇。
「你回答啊...!」
六太瘋了般緊緊扯住閃耀的金髮死命甩頭。
五百年的回憶,你要我獨自擔當嗎?
好不容易陪著雁國日漸繁榮,現在又得目睹它的毀滅嗎?
「快說話啊!像平常那樣再叫我一聲笨馬鹿啊!」失去支撐的真空的心,已經到了崩潰的臨界點。
「我現在…好需要你的聲音哪……」
你的嘻笑、霸道,溫暖的臂膀。
始終無法忘懷斡由謀反那次,你在元州城地下隧道寬闊可靠的背。
六太赫然發覺,自己真傻。
他對他的,是什麼樣的感情呢?
怎麼覺得很想罵他一聲「負心漢」哪。
「大笨蛋…你害我掉了好多眼淚啊。」他用袖子撫過臉龐,帶著哭腫的眼深深吸吐了一口氣。
周圍的風突然靜止,海浪的聲音也隨之消失。
六太雙膝跪在碑前,緩緩叩下額頭,發出刺眼的金光。
「謹遵天命恭迎主上,自此爾後,不離御前,不違詔命,發誓永遠效忠。」
他抬起頭面對深深刻畫在石頭上的字,嘴角不經意地微笑了。
「您是臣唯一的主上。」
── 台輔!!
耳際隱約聽見身後的呼喊,但很快被疾駛過的風給淹沒了。
海浪聲越來越近,他幾乎能感受到尚隆展開迎接的手臂,那張英俊、帶著王氣的驕傲的面孔。
為什麼笑,自己也不明白。
或許是下了決定,於是開心得笑了吧。
* * *
有人說,那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只見一陣巨光照射得令人伸手不見五指,海面上湧起了非常大的漩渦。
然後一瞬間,又消失不見,像完全沒發生過般寧靜。
也有人看見白色的麒麟縱身奔馳進入了翻騰的怒海中。
他們說,麒麟沐浴在光芒下,是多麼的神聖,果真如天降神獸般莊嚴可敬。
除此之外,玄英宮內外眾所皆知,而下界也正急速流傳開來的,即是那件事情 ──
延台輔失蹤了。
關弓山上亂成一片。
然而櫻花樹卻在溫暖的春天綻放了。
* * *
── 我們一起死吧……
THE END
後:
一口作氣在七天內完成它了!! (無比感動ing)
↑原本打算寫個十年的,為了家族的小說比賽拼命趕稿 (汗)
不過也砸了這禮拜的作業和小考 =︿=
不自量力的做個小問卷///
Q:看完後的反應是(多選)?
(1)好芭樂、無聊
(2)沒感覺
(3)好好笑(?!)
(4)有點哀傷
(5)眼紅了…
(6)有看官落淚的嗎? Q口Q
(7)其他
感謝大家(鞠躬)ˇ
2005/3/6
By 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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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國家嗎?我給你一個吧。
但是你將再也不能回到這片大海。
http://tw.club.yahoo.com/clubs/the_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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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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