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風駿--飄風之王 (作者:沒有月光)

看板Juuni-Kokki作者 (蛾兒雪柳黃金縷)時間20年前 (2005/07/27 13:49), 編輯推噓10(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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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證過一個國家淪落的歷史。 二十多年前,有一位男子,曾抱起僅有八歲的小麒麟,向她保證一個國家的新生,向 她許諾華胥的美夢。 然而,僅僅是二十多年後,那個曾向人民和麒麟許諾華胥幽夢的男子夾在夢想的罅縫 中失去了方向,在現實上撞得頭破血流,光芒在血色中黯淡。曾經的抱負凋落在迷茫之中 ,他慢慢走上瘋狂的絕路。 那個男子名為砥尚,是我曾經的主上,先前的采王。 我現在的主上名為驍宗,是如今的泰王。 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稱號:飄風之王。 ———————————————————————————— 我覺得驍宗和砥尚很像,這種感覺自從我第一次見到驍宗時起就很強烈。 那是弘始元年的冬天,我和芾梁作為前才國的流亡官員被戴國的新朝廷錄用,一起進 入了白圭宮,並得蒙新泰王召見。 進入議政廳,向著玉座跪拜後,上面有個很有男子氣概的沉穩聲音讓所有人都起身抬 頭。映入眼簾的,是端坐在王位上、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銀白色頭髮和端正容貌的高大男 子,他看向臣民的那雙血色的眼眸透出令人生畏的霸氣。 “那就是泰王嗎……”我心說。在泰王身邊站著一個容貌清秀可愛的銀黑長髮的孩子 不用別人介紹,我知道那就是年方十歲的泰臺輔,身為胎果的祥瑞黑麒麟。他看著我們這 些臣子的眼神裏帶著膽怯和羞澀,但是一旦他的視線轉到身邊的主上,那目光裏立刻變得 滿是毫無保留的幸福和信任。 充滿霸氣和自信、雄心勃勃的王,天真可愛、無條件相信著主上的小麒麟。 我突然有些心慌。為什麼這情景會似曾相識…… 我曾是砥尚朝廷中的一員。雖然也曾是高鬥的成員,但我沒有任何卓著的才幹,也沒 有獲得特別的重用;才國呈現亂相的時候我便輕易地失去希望,在各國流亡,最後輾轉來 到戴國,加入新的朝廷。沒有節操,沒有才能,可是驍宗主上依舊接納了我。 “現在的戴國需要你們的經驗,所以請務必留下來。”驍宗主上對我們這些流亡官員 這樣說。 經驗,什麼經驗呢,感恩行禮、伏在那白髮紅瞳的君主腳下時我想,是經歷過一個 國家淪落、一個飄風之王失道的經驗嗎。 耳邊傳來輕笑的聲音。我微微抬起頭,看見黑髮的小小泰臺輔墊起了腳,湊在泰王耳邊輕 聲說了什麼。泰王那樣有著令人懼怕霸氣的人,此刻竟然露出了令人呆然的柔和微笑。 我心中突地一跳。 陰影瀰漫上來。 好多年前,當我伏在砥尚的腳下,聽到輕笑微微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的是與如今一 模一樣的情景。 金髮的小小采臺輔墊起了腳,湊在采王耳邊輕聲說了什麼。采王那樣有令人懼怕霸氣 的人,當時竟然露出了令人呆然的柔和微笑。 可是後來呢? 那個曾經天真溫柔的采麟因為失道病入膏肓,心中充滿了對王的怨憎和悲苦;而那個 曾如此霸氣如此自信的采王砥尚,在意識到自己無力拯救國家之後,先是選擇了瘋狂,之 後又選擇了自殺。 溫馨的場景還歷歷在目,現實就已經被血腥和絕望擠壓得破碎不堪。 歷史在重演嗎…… 我的心突然被某種無形的恐怖攥住了。 “驍宗主上和砥尚陛下很像?你怎麼會那樣覺得啊,蘊雉。”朝見結束後,聽到我說 完感想,芾梁睜大眼睛看著我,“只不過有飄風之王這個稱號相同而已……” 芾梁和我一樣,是流亡到戴國的從前才國的臣子,如今我在冬官府做事,而她現在在 天官長那裏做事。芾梁曾護送過采臺輔到奏國,對先采王的事情應該說比我更加清楚。可 是她是個孩子一樣天真的人,對於什麼事情她都樂於往好的方向想。 “雖然這樣說,可是飄風之王聽起來總是有些不吉利呢。” “什麼啊,你不相信驍宗主上嗎。” “怎麼會……” 話語淹沒在笑聲中。 “驍宗主上的話,一定沒有問題的。” 我周圍的官員,包括芾梁都習慣這樣說笑,可是這只是加深了我的不安。 在砥尚陛下即位的初期,才國宮廷裏所有的人也都是如同今日戴國的臣子們相信驍宗般 堅定地相信砥尚的。 不過,芾梁完全沒有我那樣的憂慮,她對驍宗主上信心十足,簡直比原來驍宗的部下 和戴國本地人還要有信心。 我取笑她:“你別是愛上了主上吧。”芾梁紅了臉,用手中的文書打我。 和朝見時才第一次見到泰王的我不同,芾梁和泰王的相遇非常偶然。芾梁的職責是清 理從前王宮的舊物。她剛剛擔任天官府的職務時,有一次把仁重殿的東西搬到方場上去清 理,一個路過的陌生武將看到她一個人吃力的樣子,就想出手幫助她。她非但沒領情,反 而厲聲叱責這個身份不明的武將在宮中亂闖。 那個武將沒有生氣,只是笑著說“好有骨氣的小女官啊”。 後來她才知道那個武將就是新登基的泰王,嚇得要死,可是驍宗主上並沒有懲罰或是 責備她。芾梁因此對驍宗主上非常有好感。 “他是完全不把身份放在心上的人啊。”她感嘆著這樣說。 她好健忘,從前的砥尚主上也是沒有架子的人啊。 時間流逝,似乎事實正在證明我的確是杞人憂天。變賣財寶,減少預算,賑濟義倉, 泰王大刀闊斧地改革,整個新生的戴國都生機勃勃,仿佛放開韁繩鉚足力量奔跑在通向復 興道路上的駿馬。 芾梁對我說:“雖然都是飄風之王,可是驍宗主上和砥尚陛下是不一樣的啊。驍宗主 上很務實,而且他很清楚自己該怎樣做。蘊雉你也同意這一點吧。” 的確,這點區別我還是看得出來的。滿懷高遠理想心地純潔到不容一塵的天真太學生 ,和在宦海裏沉浮過幾十年、熟悉政務和軍務的老練的禁軍將軍畢竟還是有差別的,這個 我知道。 不幸的是我不像芾梁那麼樂觀。儘管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但我仍然 忍不住要拿如今戴國的情況和從前的才國做比較。走在大路上的時候芾梁指給我看那些為 禁軍士兵們捧著鮮花的百姓,笑著讓我不要擔心,但我總是禁不住想起很多年前當高鬥的 成員們入住國府的時候百姓也是這般歡呼著夾道歡迎他們的,但二十年後同樣是曾為高鬥 的官員走上街頭,迎接他們的卻是百姓的唾罵和嘲弄。 芾梁帶著憂慮看著我,說:“你究竟在擔憂什麼呢?” 似乎真的沒有擔憂的理由。泰王驍宗的能力實際上是遠勝砥尚的吧,他性格果斷而且 講求實際,雷厲風行的作風是當年入主才國長閒宮的那個年輕文人不可能具有的。但是, 我覺得他們相似並不是從這個方面來考慮的。 我到處都可以聽到對新泰王的讚揚,說他勤政,簡樸,充滿霸氣,滿是幹勁,受大臣 愛戴,對百姓心懷慈悲,…… 然而這才是我感到憂慮的地方。 勤政,簡樸,充滿霸氣,滿是幹勁,受大臣愛戴,對百姓心懷慈悲,……這些讚語, 就算是用在統治末期的砥尚身上,也是一點也不過分的吧。 但是砥尚終究還是失道了。勤政、簡樸、充滿霸氣、滿是幹勁、受大臣愛戴、對百姓 心懷慈悲的砥尚,個人品質完全沒有缺陷的砥尚,心懷著美好願望的砥尚,最後還是把國 家領上了錯誤的道路。 我頭腦不好,所以實在想不通這到底是為什麼。我僅僅是單純地感到擔憂。 “並非單從良好的願望出發就能成為傑出君王……自古以來,沒有能長期維持王朝的 那些失敗君主們,有誰曾是抱著把王國搞垮的企圖登上王位的?誰都希望自己的國家變得 富裕和平吧。同樣,成為王的人也都必然擁有被上天和麒麟認同的高貴品質的吧,可是並 不是每一個擁有高貴品質的人都能成為好王的。”我這樣對芾梁說。 她瞪大了眼睛,顯然是不能理解的樣子。“可是……”她說。 “你憎恨砥尚嗎?你覺得砥尚是個剝削民脂民膏為樂的昏君嗎?你覺得他是個心地冷 酷不講道理的人嗎?”我問。 芾梁眼裏流露出悲哀的神情。“怎麼會……”她說。直到現在她依舊稱砥尚為陛下。 和民間“誤王”的評價不同,曾在砥尚身邊待過的臣子們沒有一個忍心為砥尚加上暴君的 頭銜。誰都了解他是怎樣的人。 “你說驍宗主上和砥尚不同。可是,到底驍宗主上和砥尚有哪裡不一樣呢?若論堅定 ,若論身為王者的霸氣,若論愛民,他們有差別嗎?僅僅說是能力上的差別,那對砥尚是 不公平的吧。可是最後砥尚還是失道了。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呢?這能夠單純用能力的差 別來解釋嗎?” 芾梁難過地搖頭。她不了解。 和曾經的砥尚一樣擁有高尚人品和堅定理想的泰王,不知道他能不能了解這一點。 人民只能看到結果。對君王也只能用結果來評價。 新生的朝廷一開始總是異常繁忙,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而在驍宗主上的統攝下,這 點就尤其明顯。所有的官府都差不多是在晝夜連軸轉,冬官府裏官員行走都是用跑的,新 王好像下了決心把驕王末期和空位的十年間耽擱掉的政務和積弊用最快的速度處理掉。 “真有飄風之王的風格呀……”有一天,我聽到同為冬官府的同僚抱怨,“連做事情 也一樣有颶風的特徵呢。” 我手捧著文書楞了一下子。有種說不出的東西佔據了我的心頭。長期以來無法捉摸形 態的、隱隱的恐懼此刻變得有形了。 為了革新,為了國家,泰王希望儘快帶來復興,這肯定是從良好的願望出發的。 可是,自古以來,出於好心辦了壞事的例子太多了。 砥尚的失道還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啊。 整個朝廷以驚人的速度在向前奔馳著。那麼快,會不會完全忽略了腳下可能出現的陷 阱和障礙? 那麼快,會不會因此丟棄、忽略了一些並不應該被忘記的東西? 要知道所有事情都是無法一蹴而就的啊,驍宗陛下那麼聰明的人,為什麼就不知道呢 ?他為什麼那麼急躁? 表面上看來一切都還正常。我們常常遇見銀發的君主下朝後牽著在他身邊蹦蹦跳跳的 小臺輔在宮中行走,兩個人都會同我們這些下級官員打招呼。儘管驍宗主上那血紅色眼眸 中的霸氣總令人畏懼,可是他本人卻沒有裝腔作勢的壞毛病,地位越低的部下,他的態度 反而越溫和。 每次得到驍宗主上的片言只語,哪怕只是一句“午安”,芾梁都非常高興,能在我耳 邊念叨上個四五天。“不曉得他還記不記得我?”她老是說這種帶著傻氣的孩子話。 她好像什麼也不擔心。 可是,看著芾梁那種仿佛初戀少女般的幸福面孔,我卻總是高興不起來。 恐懼始終潛藏在我身後的陰影中。 這恐懼的形象在冬至的祭祀過後變得更加明顯了。那個時候,我突然發覺冬官府裏有 一些熟悉的面孔消失了。 “怎麼回事?”我問芾梁的時候她也是一臉茫然。 “天官府那邊也有官員不見了……又不曾聽聞辭職的消息……還有大宰那裏也什麼都 沒有說。” 這種事情總是發生,而我們老是看見從前從禁軍裏驍宗主上的直屬部下提拔起來的大 臣在表情嚴肅地竊竊私語。那之後就會有官員消失。的確有什麼在行進著,但我們這些下 級官員是不可能知道的。正是因此才覺得恐怖。就連一向樂觀的芾梁也覺得什麼地方不對 勁了。 “我以為驍宗陛下要剷除異己了,可是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麼回事。今天在臺輔那裏 也沒有打聽到任何消息。”芾梁來拜訪我的時候,面帶憂慮地這樣說。 在芾梁眼中,如今的泰臺輔和當初的采臺輔是一樣可愛的。他們都是溫柔、細心、善 解人意的孩子,對主上充滿愛和信任。芾梁曾偶然地送了一件小玩具給路過天官府的泰麒 ,從此就被小臺輔視為可以依靠的朋友,因此雖然地位懸殊,但芾梁要見臺輔也不是什麼 難事。 “臺輔不可能知道什麼卻有意隱瞞別人。難道王行事也可以不與臺輔商量嗎?”芾梁 抬起憂慮的臉對我說。 而我感到更加不安了。 采臺輔輔佐王的時候只有八歲,比現在的泰臺輔還小。和泰麒一樣,她對主上的信任 是無條件的。因為對政務還不了解,無論當時的砥尚詢問她什麼,她都說好。到了最後, 抱著“反正也是一樣,孩子還不懂事”這種思想的砥尚放棄了和臺輔交流的意圖,除了空 虛的華胥之夢什麼也沒有留給她。等到眾人發覺采臺輔已經被摒出朝政之外、她對王的情 感已經從無條件的愛與信任變成了痛心和怨恨,已經為時太晚。 如果泰王也對泰麒抱著同樣的態度,那豈不是一樣嗎,我沒有辦法不這樣想。欺瞞麒 麟不就等於欺瞞人民嗎? 芾梁看到我擔心,反過來勸慰我:“沒有人會忍心故意傷害臺輔那樣可愛的孩子的” 我啞口無言。又有誰曾忍心傷害過同樣可愛善良的采麟呢。但病弱少女臉上的傷痕至 今歷歷在目。 事情之後彷彿又好轉了。留心到官員的消失和莫名其妙降級的人做了調查,然後悄悄 告訴我們,那些消失了的人都是所謂國家蛀蟲的人物。仔細回憶一下,我發現的確是這樣 的。消失了的那些官員私下裏名聲都不怎麼好。那麼,難道是政府內部的整頓嗎?為什麼 一國的臺輔竟然對此不知情呢?別說百姓,連許多內部的官員也對此一無所知,這實在不 對勁。 而且實在是太突然、太急了。 一開始芾梁也對此抱有疑問。她告訴我,在天官府裏有一個為人很好、素有清廉之名 的女官,這次竟然也消失了。“她怎麼看起來也不像會做壞事的那種官吏啊。”芾梁說。 可是沒有多久,又有新的傳聞出現。那個女官實際上曾經為了包庇自己犯了重罪的兒 子誣陷無罪的人,並且收受賄賂。但她做的相當隱秘,時間也很久了,不曉得泰王是從哪 裡查知她的罪行的。 知道這件事情後,芾梁又來找我,臉上露出崇敬的表情。“我們看來都誤會陛下了, 蘊雉。”她說,“驍宗陛下果然是了不起的人哪!我們都無法察覺的事情他卻可以察覺。 我現在對他是一代明君的事實已經沒有疑問了。” 我露出苦笑。“這樣啊,”我說。王當然要知道臣子所不知道的事情,這種情況好像 理所當然。可是…… “我現在知道應該怎樣做事了。驍宗陛下和是我們不一樣的人。因此懷疑實在是很多 餘呢,我想今後跟著他的腳步大家就都會好起來的。” 我愣愣地看著她,說:“這不是一樣的嗎……” 芾梁瞪大眼睛看著我。 “你在說什麼?” 是的。驍宗主上和砥尚不一樣。他非常、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麼,該做什麼,該怎樣 做。非常清楚,比朝廷裏任何人都清楚。 有時候甚至整個宮廷裏只有他一個人清楚。 這難道不令人害怕嗎? 可是芾梁完全沒有注意到。她依舊高興地自言自語:“你知道嗎,主上從路木那裏求 來了名為荊柏的植物,果實可以用做炭使用。主上果然是高瞻遠矚而且心懷慈悲的人呢。 來年一定要看看荊柏開出的花朵。” 她完全沉浸到了夢中。 開春之後,像芾梁一樣態度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對於新王的洞察力和決斷力都有了非 常明白的認識,因此大家都不再有懷疑了。“只要跟隨王的腳步就可以了”滿懷信心說著 這種話的人在我的同僚中比比皆是。 這不能不讓我想起砥尚啊。那個時候,當怨聲首次從民間傳到朝廷,大家都是一樣地 焦躁不安。可是砥尚出面了,他說“只是應有的曲折罷了,這是難免的”。一旦看到他眼 中的霸氣和自信,大家就又會安下心來。“只要砥尚陛下說沒錯就沒有問題吧”大家都是 這樣想的。可是問題並沒有解決,最後終於變得不可收拾。 每個人都已經放下擔憂懷著崇敬的情感看著驍宗陛下了,每天上朝的時候大家只要抬 起頭看到泰王眼中的霸氣就會放心。整個朝廷中我仿佛成了唯一還在自尋苦惱的人,那種 恐懼已經變成隱藏在我身後陰影中不斷張牙舞爪的怪物。 那麼相似。那麼相似。 每個人都滿懷著對王的信心。 但與此同時,每個人都失去了對自己的信心。 難道還是沒有人察覺到這一點嗎? 新王督促著整個朝廷向著只有他才能看清的夢想前行著。而且正是由於只有他看得清 楚,他才那樣著急,那麼急躁。可是除了他的其他人都不曉得自己到底要到哪裡去,除了 信任王他們已經別無選擇。就算前面是懸崖也沒有人可以對王提出警告。 對於驍宗陛下的情況而言,他的夢想也許並不像砥尚那樣僅僅是個虛幻。可是就僅有 他一人知道方向、臣民只能報以無條件的信任和盲從這一點上,兩個人不是都一樣嗎。 更危險的是,砥尚的朝廷當時至少還是上下一心的。但如今的戴國新朝卻充滿了矛盾 。感到不安、抵觸和不滿的人,也許只是不能不把自己心中的陰影隱藏起來罷了。 歷史就要重演了,我這麼想,無論如何都會重演的吧,那是飄風之王共有的厄運。 懷著這樣苦惱卻又毫無作為的我,成了芾梁的安慰對象。 也許我也選擇入睡做夢就好了吧,也不會有這樣那樣他人看起來都多餘的顧慮。可是 我不能。那扭曲的恐懼始終在膨脹,仿佛有刺的荊棘紮在心中,讓我無法安然入眠。 而且有一件事情,讓我知道原來驍宗主上也並非對那些不安和暗流一無所知。那是在 弘始二年初春的一個殘雪夜晚,我從冬官府出來,朝著仁重殿走的時候,突然看到了驍宗 主上和瑞州師的李齋將軍。 他們一直在談著什麼,所以我沒有敢上前行禮,只是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 話說到一半,似乎發生了什麼不對的事情,兩個人突然停下了腳步,李齋將軍猛地跪 到了驍宗主上面前,似乎在請罪什麼的。 我嚇了一跳,正打算向後趕緊逃走,驍宗主上的話卻突然傳入我的耳中。“……最近 ,能傳到我耳中的大臣的話,已經越變越少了。……所有人似乎都在害怕我……和蒿里最 初見到我的時候一樣。我果然變成了大火嗎?” 李齋仿佛完全不明所以地抬起了頭。 驍宗好像嘆了口氣。他俯身,視線和李齋的視線在同一水準線上。 “李齋也……畏懼我嗎。” 驍宗主上把李齋拉了起來。他的高大身形擋住了視線,我不知道隨後發生了什麼,只 聽李齋將軍短促地喊了一聲:“主……”聲音便中斷了。 我逃走了。 我無法把我看到的向任何一個人訴說,就連芾梁也不行。 那陰沉緩慢落下的雪,驍宗主上的銀髮,平時看起來仿佛閃耀月光的白銀,當時卻像 覆蓋在戴國漫長冬天裏山嶽上陰沉灰白的蒼雪。 他醉了……我聽得出來。那個平素冷靜霸氣的君主,那一晚醉了,我知道。他的動作 、他的語氣、他的唐突舉動…… 我看得出來……因為我也見過另外一位君主失意後醉酒失去自我控制的樣子…… 那正是驍宗向全國宣佈荊柏結果的前一天。第二天上朝的時候,我幾乎帶著和從前仰 望砥尚時一樣的痛苦抬頭看那紅瞳君主,讓我心驚肉跳的是,前一天的失態在他臉上完全 沒有任何痕跡,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充滿霸氣和自信,昨晚他言語中那隱隱的失意、焦躁和 不安都消失了。 彷彿砥尚發狂之前的模樣。 多麼恐怖。 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但是,很久以後我才知曉,當時其實芾梁,不,是所有人身後都有和我一樣的陰影化 身的怪物。 瑞州師的臥信將軍有一次來取冬器時也曾開玩笑似地說,最近待在主上身邊變成了很 可怕的事情,心緒不好的陛下活像餓虎。 大家都多少隱約知道驍宗主上是為了什麼悶悶不樂吧。改革遇上了阻礙,而且並非是 輕易能跨過的阻礙。情況一點沒有好轉。驍宗了解這一點,因此變得更加焦躁了。 可是所有人都只是報以貌似輕鬆的哈哈一笑。 每個人都隱瞞了心中的恐懼。 開春之後沒有多久,文州發生了叛亂。 主上派出了英章將軍平叛。一開始事情似乎很順利,可是轉眼之間叛亂又反彈了。轍 圍出了事情,主上終於決意親征。 驍宗陛下本來就是軍人,這樣的決定並沒有好意外的。 但我的恐懼卻在加重。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 太過理所當然了。 主上親征那天,在白圭宮大殿前閱兵。戴國的大旗高高飄揚,遠遠望去,站在高臺上 的驍宗主上銀髮飄揚,黑色的鎧甲閃著懾人的光芒,與他眼瞳同色的赤色大麾在身後波濤 般翻滾。那充滿霸氣自信和男子漢氣概的英姿,一定能讓小姑娘們尖叫吧,我禁不住這樣 想。 芾梁看向那紅瞳霸主的目光也同樣充滿了迷樣的光芒。 不僅僅是她,在場的所有士兵都帶著那種仰看天神的崇敬眼神望著他們的王者。 可是,竟然沒有人注意到驍宗陛下頭頂上,那片陰雲密布的天空。 事情果然遠沒有想像中順利。 主上親征不過半個月,令人不安的謠言就不斷傳來,整個朝廷籠罩在陰沉的氣氛中。 一邊說著“不會有事的”,一邊卻四處拉人打探消息的大臣們,臉上籠罩了憂色的人們, 四處瀰漫的竊竊私語,在深宮中一個人走著的鬱鬱不樂的小臺輔。 芾梁滿臉苦惱地跑來找我。她說今天臺輔找她的時候難過得哭了一場,她看到那樣子 心裏也非常難受。“我一再安慰臺輔,要相信主上的能力,可是他還是一個勁的哭。”她 愁眉不展地看著我說。然後,她又側著腦袋看我,仿佛要確定什麼一樣地問:“驍宗主上 應該沒有問題的,對不對?” 我知道她的潛臺詞。驍宗主上不會成為誤王砥尚那樣的飄風之王,對不對。 而我無法回答她。 她愣愣地看著遠方,嘴裏喃喃地說:“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好像在自我安慰一樣。 多麼脆弱………… 我無法不這樣想。 如同發生謀殺王父案件之時的才國朝廷一樣。 外強中乾。 多麼脆弱。 那場詭異的地震發生的時候我正好站在冬官府外,屋頂塌下來的時候我被砸到小腿, 一下子倒地不起。 週遭都一片混亂,我呻吟著把自己拖到安全的地方,這個時候看到芾梁滿臉驚慌地朝 我跑了過來。她運氣好,那天沒有當班,因此逃過一劫。可是,固然身體上沒有什麼傷害 ,精神上受到的驚嚇卻非比尋常。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她喊道。完全像一個孩子。 沒有人回答她。恐懼的尖叫和傷者的吶喊回蕩在白圭宮上方。 那個時候,我們都不知道這場地震摧毀了什麼。 情況過了好一陣子才穩定下來。阿選將軍帶著人馬搜尋失蹤的人,救護傷者,把我們 都集中到長樂殿前。 然後到了下午,我們知道了臺輔的失蹤,以及……泰王的失蹤。 死般的寂靜籠罩在倖存的臣子頭頂上。 該拿什麼來形容呢。那種在一瞬間失去方向感的恐怖和茫然。 就好像快速奔跑著的馬車失去了駕馭它的車夫。前面是深淵嗎,現在該怎樣辦,人們 彼此看著。誰好像都不知道。所有人眼裏全是那種無助的神情。 失去泰王就沒有人知道該如何是好。以往那樣信心十足的人們,如今完全失去了決斷 能力和行動能力,一個個惶惑如迷路的孩子。僅是因為驍宗不在他們就變成這個樣子。原 來,一直,一直都是驍宗那巨大而強烈的光輝引領帶動大家前行的啊,大家只要跟隨驍宗 就可以了,但如今這光輝一旦消失,所有人都失去了自己摸索道路的能力。 ……這是,驍宗的過錯嗎? 在我身邊的芾梁一屁股坐下來,嘴巴裏喃喃地說著:“失蹤了?…是那樣啊……?” 我側過頭顱。她帶著無法形容的慘笑看著我說:“……我又懷疑錯泰王了啊。原來我還以 為到文州親征不過是個藉口,陛下是打算再次展開什麼清掃行動。現在看來,原來不是這 樣的啊。” 我驚呆了。但看向周圍,很多人竟是和芾梁同樣的神情。 恐懼的形體終於完全顯露出來了。 在那之後,我們又從阿選那裏看到了白雉的腿。 失去方向的大臣們連懷疑的力量都失去了。畢竟長久以來他們已經習慣了無條件地跟 隨和信任別人。 “驍宗陛下駕崩了……” 聲音低低地傳開來。 誰開始哭的不知道,但是到了後來低低的啜泣聲已經充塞了會場。 我也哭了。怎麼可能不哭。 可是當我看到芾梁的神情時卻吃了一驚。那麼柔弱那麼善良的她竟然沒有落淚。 她呆呆地看著我,蒼白的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輕輕地嚅囁著什麼。我好不容易才聽清她 在說什麼。 “飄風之王。” 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也許芾梁真的愛著驍宗主上吧。 她大概也曾愛過砥尚的。 因為他們那麼相似。 兩個曾為她、為國家帶來過短暫夢想、之後又把人民拖入絕望的男人。 ……飄風之王。 ……半個月後,在一片混亂和悲傷的氣氛中,我離開了戴國,跟著通報噩耗的使者回 到了才國。 從前的慎思夫人,現在的采王黃姑接納了我。 在選擇留在戴國的芾梁眼中,我大概成了小人吧,我想。兩次拋棄荒蕪國家的小人。 可是出乎意料的,她並沒有責怪我。 “人民也會作出相同的選擇……活著才是首先要考慮的事情。離開無法保證溫飽的地 方到有希望和有飯吃的地方去,這並沒有錯。泰王……驍宗陛下要是還活著,想必也會同 意吧。”送我走的時候,她這樣說。 那麼你為什麼也不離開呢,我問芾梁。既然這樣的話。 她眼中流露出淒涼的神情。 “我想看到驍宗陛下留下的荊柏花在大地上盛開的樣子……”她說。 從那以後,我就和芾梁斷了訊息。 戴國的情況在不斷惡化,這些消息都是通過輾轉的渠道傳來的。可是沒有人知道真相 。幾年之後,景王和延王發起行動,邀請各國一同尋找失蹤的泰麒的時候,我才聽到消息 ,說是芾梁為了庇護如今流亡到慶國的李齋將軍,已經被阿選處死了。 延王發來的邀請是我傳遞到采王那裏的。 聽完我的通報,黃姑怔怔地抬起頭,看著窗外的景色。 “搖籃……”她慢慢地說,“你怎麼想。” 站在主上身邊的采臺輔臉上呈現悲哀的神色。“……能找到泰臺輔,之後呢?再找到 泰王……讓他回到王位嗎?這樣戴國的人民,就會幸福了嗎?”她輕聲問著。 這樣的疑問是他國的麒麟不會有的。 因為他們不曾擁有飄風之王。 傷痕多麼深重啊,對於麒麟和人民都一樣。無法忘記曾經的許諾,無法忘記被辜負而 失望和絕望乃至怨憤的痛苦。正是因為曾有過短暫的歡喜、幸福和希望,之後的痛苦和失 落才更加深重以至於無法彌補。 我想,驍宗陛下也許還是可以稱為幸運的吧,因為國家的傾覆,畢竟不是他親手造成 的。 他統治的時間太短暫,還來不及像砥尚那樣,暴露出國家的絕症,見證夢想的破滅。 人民依舊留戀他,國喪的消息傳開,有那麼多人為他哭泣。人們種植他從天帝那裏求來的 荊柏,含著淚水念著鴻慈的名字。 可是,就曾帶給人民短暫的幸福和希望、之後又把他們拖入絕望和痛苦的深淵來看, 驍宗和砥尚,並沒有什麼區別。 人民只會從結果評價君王。 因此,所有的飄風之王都是一樣的。…… 飄風之王……不幸之王。 采王轉過身來,臉上帶著微笑,眼睛裏卻承載著沉痛。 “搖籃啊……”她輕聲說,“那是戴國人民的夢啊。僅僅是夢而已。要實現總是很困 難的事情,可是夢的話……你知道嗎,每一個國家,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華胥之夢…… 無論那是多麼短暫、多麼容易破碎……” 好多年前,才國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在沒有瑕疵、充滿慈悲的黃金國度裏,充滿理 想的年輕君主抱起了幼小的麒麟,笑著指給她看夢想成為現實的形體。 這個夢已經破碎了。 夢殘留的傷痕綿延在才國所有人民的心中。 如今的才國已經不再做夢。 好多年前,戴國也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在不再因為饑餓和貧困變得寒冷的國土上, 開滿了白色的花朵,而那霸氣而溫柔的君王,在花海中哈哈大笑著把象徵祥瑞的黑麒麟抱 著肩頭,白色的花瓣在風中起舞。男子豪爽的笑聲和孩子天真的笑聲傳得很遠。天那麼藍 ,陽光那麼好。 那遙遠、寒冷的土地,至今是不是依舊在做著這樣的夢呢? 這已經無法實現的夢…… 我無聲地退下了。因為再不離開,我想我必然淚流滿面。 如果只是想看夢殘留的形體在大地上開放,如果那就是芾梁你的夢,那麼,在死之前 ,你的夢實現了嗎? 芾梁…… —————————————————————————————— 我曾見證了兩個國家淪落的歷史。 二十多年前,有一位男子,曾抱起僅有八歲的小麒麟,向她保證一個國家的新生,向 她許諾華胥的美夢。 然而,僅僅是二十多年後,那個曾向人民和麒麟許諾華胥幽夢的男子夾在夢想的罅縫 中失去了方向,在現實上撞得頭破血流,光芒在血色中黯淡。曾經的抱負凋落在迷茫之中 ,他慢慢走上瘋狂的絕路。 二十多年後,有一位男子,他抱起僅有十歲的小麒麟,讓他看被冬日冰封住的國土, 告訴他這是怎樣一個等待復興的國度。 然而,僅僅是一年之後,那個充滿霸氣、自信和驕傲,滿懷著對人民誠摯的關愛和懷 中幼小黑麒麟的溫柔的男子在國土的荒蕪和混亂中失去了蹤影,甚至沒有來得及看到他夢 想中盛開在冰封大地上的白色花朵。 歷史映照出殘酷的鏡像,他們如此相似。 他們都曾如此強大如此自信,於是消亡得都如此黯淡如此悲慘。 理想都曾如此美好如此崇高,於是破滅得都如此慘烈如此絕望。 他們為什麼會犯錯,一開始誰都不知道。 他們都那樣堅決,那樣心懷溫柔,那樣人品高尚。他們都想要開創一個新世界…… 一個觸手可及的新世界。 可是,為什麼到了最後卻都變成了錯誤? 誰錯了? 為什麼會錯? 做錯了什麼? 到底又該,責怪誰? …… 他們一個叫砥尚,一個叫驍宗。 他們都曾是我的主上。 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稱號。 飄風之王。 ……飄風不終日,暴雨不終朝。……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6.25.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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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讚的文!!大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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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68.179.126 07/27, , 2F
好看到令人發抖啊~~我是邊看邊懷疑這真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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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老師寫的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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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棒的文...用另一種視野來看有著同樣稱號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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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比較 不得不心慌的感覺寫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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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174.209.102 07/27, , 6F
好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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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snowwillow 來自: 140.116.25.215 (07/27 18:11)

140.113.66.4 07/27, , 7F
這篇真的好棒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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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105.232.69 07/28, , 8F
寫的真好,兩國的對比非常搶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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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170.104.83 07/28, , 9F
大推…居然能寫得出兩國的相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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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104.153.172 07/28, , 10F
大推~瞬間起了雞皮疙瘩的感動...真是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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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166.92.31 07/29, , 11F
請問那晚驍宗對李齋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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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57.102.223 07/30, , 12F
這幾篇沒有月光的文真令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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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57.102.223 07/30, , 13F
有個問題,"潛臺詞"是什麼?話中之意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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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代碼(AID): #12vo1ek- (Juuni-Kokki)
文章代碼(AID): #12vo1ek- (Juuni-Kok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