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蟄部〈乘鵬之翼‧拂曉之虹〉章之首(2)
供麒尾隨小宰之後,再過幾個小時,恭州國即將舉行新王即位大典。
但諸官對新王年齡性別的毫無期待與質疑已在宮中蔓延。
他們入主霜楓宮當天,立刻面對早已分崩離析的朝廷勢力。
首先是錯愕。
接下來當大家聽到他喚她主上時,是一片迅速高漲的鄙夷與失望。在幾位朝官臉上看見明
顯的嫌惡表情後,他才徹底意識到成見的樣貌。
欲用身子擋去那些傷人的意念,可終究還是讓動作輕巧的少女先一步承收。然她僅飛快一
掃便斂去所有表情,握住他伸出的手,自玄武與地面接駁的翡翠階步下。
細嫩的手指如玉般冰涼,越他掌心後便飛快收回,寒冷的殘餘觸感在他的溫熱中迅速化去
,像是不曾留駐般,讓他來不及回握便攏上了滿端虛無。
她的動作總是在他之前。
供麒不會不明白這個舉動一直以來代表的意義。
諸官迎王的不快僅是初始。翌日,新朝決定貴色,少女不猶豫的擇紅,在場相關官員無一
阻止。
剎那,一陣炙烈的燙灼深深流泛過他心底。
恭的最貴色係黑,為恭州國治世最久的女王所選擇的貴色。而恭的滅色便是赤色……一般
官員都會制止王選擇其色為貴色,但朝官沒有。自己身為民意的具體表徵,官員的一致默
許,他僅能旁觀。
看她背負恭的滅色。
遠古時代,恭曾出紅麒。
但與其珍貴相反,他卻帶了空前災難回到生國。
傳說此麒身帶異災,行經邑里必旱。紅麒連選兩位君王,兩位皆在位不過五年,他就任宰
輔期間讓恭國人口銳減逾三分之二,像是用稀世異色熨過般,恭土賴以灌溉的母河一夕間
乾涸,整片大地焚燒般焦澀。
母河枯竭的事實讓生民覺醒得痛徹心扉,河流走了他們最後的想望和冀盼,沒有讓紅麒選
第三任王,人民便親手埋葬了這位赤色麒麟。
傳說彤風便在紅麒死後產生,自此爾後若逢大旱,恭民便稱之紅害,而彤風之紅,係為恭
的最滅色。
不會不知道的啊……紅麒的傳說,恭民年幼時都曾聽說過。
在蓬山時,女仙們曾殷問他有無幻想過自己主君的樣貌。
當時的他溫笑著搖首,說沒有必要。
多病造成自己基性的畏怯與悲觀,讓他擁有著不符外貌的虛弱聲音與輕盈體重,長年臥榻
更是讓他不斷用閱讀藉以排遣無事可做的罪惡感,但對生國了解越多卻令他亦加驚怯,惡
劣的地理環境造就百年來浩繁的王朝更替,而對政務了解愈豐,他亦加毫無把握足以擔當
萬計黎民的生活。
幼時,周邊的人們都告訴他,他有一個國家。
為什麼妳們沒有而我有?當時他惶惑抬首,如是反問。
因為您宿命與我們不同呀。女仙們嗔溺回道,吃吃的笑了。
芳草鮮美,天空蔚藍。那天在山坡上,他和女仙們玩捉迷藏。
一開始便當鬼,他原地蹲下,埋頭數數。可當他喜孜孜的要開始找人時卻驚恐發現,草原
上,沒有人。
頓時腦海一陣空白,他最先想到的卻不是呼喊,而是女仙曾經拋給他的、一個他所不懂的
名詞。
……名為宿命。
他開始奔跑。
水紅的花英英雪雪,不斷從他身旁閃逝,低低偃去,從遠處一路漫來,在潮濕的山坡上淺
淺飛逸,然他還是找不到人,眼前徒剩迷茫,什麼都看不到,紅花葳葳蕤蕤地搖曳,小雨
下著,不斷的打落了它。
他不敢停止奔跑。
因為仍處於遊戲範圍。他得找到人,若找不到,遊戲就不能結束。
這就是宿命嗎?
爾後,一局結束,他與其中一位女仙身分互換,當一個被找的人。躲在蒲葵環繞的小池塘
邊,把小小的身子埋進草葉堆裡,屏息不敢出聲,不斷祈求著,不要被找到、不要被找到
……
女仙就這樣沒有找到他。
認知到了這個事實後她們開始驚慌失措,溢出原有的遊戲範圍,四處尋找。然他不願出去
,也不讓女怪告知她們他的所在,一直躲著。
當晚她們還是找不到他。
小雨持續下著,遠山模糊泛黃,天空高拔,他開始覺得身體冰冷,想起患病未癒,不由得
緊緊抱住自己身體,女怪張翼護他,什麼也沒說。
那時他想起了很多很多事。
……前臺輔找到先王時,先王對她說,他最多只能給她五十年的王朝。恭國子民都知道這
帶有傳奇性的故事,因為當時臺輔聽到王的話後跪在他面前,花了三天三夜,終於把頭低
下去,迎他為王。
故事總有後來,儘管名為故事的陳述並非故事。後來王朝倒塌時,王這麼對臺輔說,說看
吧,事到如今是因為妳當初選擇了我。
他永遠記得前臺輔生前最後一句話。
因她語畢,便騰身跳樓。
「我用這條命還給恭州國,因為選你為王的人是我。」
殉國?殉道?
……還是以死強拒硬加給她的什麼?
臺輔、臺輔……
這是什麼樣的宿命,什麼樣的痛。
所以他什麼都知道,卻又什麼都不知道。
──自己的宿命注定會在王朝這棵老樹上吊死,他知道。
隔日他被找著,因為發燒被女怪送回宮中。迷迷糊糊中隱約想起要是他死了國家要怎麼辦
?重結供果,他就可以不用負責任了嗎?把宿命交予另外一位麒麟,他就可以持續躲在葵
草間,一直一直躲下去……
然後他的曾經存在也等同於不存在了。
為什麼送我回來?那天躺在榻上,他不自覺的掩睫低問。
因為您是供麒,恭州國的麒麟。對方輕輕嘆息,細若小雨落花。
……然而為什麼呢,自己又是因為什麼要去問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抬手遮面的同時,眼淚
就這樣掉了下來。
還是在遊戲中,沒有結束過。無論他是否躲藏,始終在範疇之中。
什麼是宿命呢?
也許宿命就像是飛馳於生國上空,漫無目的的遊走,突然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的感覺,儘管
不清楚,卻仍知道自己還在恭的感覺。弄不弄得清楚身在何方或許已不重要,也許宿命更
像是昏迷醒來後,他仍知道自己是誰的感覺,知道自己為什麼被送回來的感覺……
他願意成為臺輔,就這樣度過一生嗎?
身旁的人護他衛他,理由簡單,只因他是臺輔,恭州國的麒麟,當他為己身宿命消極惶恐
,周身的人們總說,沒問題的,您一定辦得到的,您一定行的,因為您是麒麟呀。
……有任何根據嗎?麒麟可以不用付出不學無術,到了皇宮自然而然懂得所有政務處事,
只因為他是神獸,是麒麟嗎?
一無所知,背負著毫無道理的信任和期盼,若這擅自加諸於他身的期待被架空,他沒有實
現黎民所願,人們狠狠跌落,把失望重新填回他曾被殷殷冀望的部分──這時候他還能夠
說些什麼,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存在只是一場的虛構,人人一廂情願的根據自己的需
要與冀盼填充他沒有曝光的部分,大家看不到進而專斷理解成空白的部分,不由分說的向
他生命全部推廓而去。
麒麟有麒麟的尺度與規格,他的所有,他的成敗都符合這個世界為他們預設的邏輯,然當
他忍辱負重達成人民祈願又將如何?
一旦期待被回應,他就消失了。
消失在一場虛構的、人民一廂情願的,對他的詮釋上。
體制似日光。
讖語般緩流,照在每一個人身上,即使意識到了它的存在,仍無時無刻不受它引領,被規
定著控制著腳下的道路,所有人都一樣。
……他願意成為臺輔,就這樣度過一生嗎?
不自覺中,一櫃櫃的古籍遭他翻盡。女仙又忙著將藏書府禦清出新的一櫃讓他閱讀……最
後由於臥病時間過長,他索性在書庫作息,不佳的身體狀況成了他逃避的藉口,護衛麒麟
的蓬山,是包庇他滿身罪過的天域。
不是聽不到的……生國人民哀嚎著泣喊著死去的聲音。
但他寧可懦弱等待也不願前往生國尋王。
世上存在著「捨得」的法則,有捨才有得,無法面面兼具。清楚自己無法拯救所有人,然
他卻執著定要眾生渡盡,不願放棄任何一個人的下場卻是連一個人都拯救不了,錮住他自
己,繼續囚禁於無法辨識的史料,以各種符號繁複萬緒的,永無止境的在腦中堆砌、堆砌
……
抬首,陽光還是千年前的日光,然他卻難以名狀的感到悲痛難抑。僅是因為清楚事實的關
係麼?那是所有起滅凝固在歷史上的標本,註定永眠不起,照著既有的軌跡循環輪迴,他
與凡人沒有兩樣,一開始就屬於被操演的色裔,麒麟一色。
不會不清楚自己造就了多少無辜生命就此死去,但他卻選擇消極以待。等待那前來的升山
者中有王,等待自己能夠免去面對……再一年的死亡攫去所有加諸在他身上的重責大任。
他等死,是事實。
這樣的他早已失去能夠被稱之為仁獸。
把解放建立在生民死去的基底上,把自己的逃避行為以孱弱正當化,選擇消極等待之刻,
他就不再具備麒麟的資格。
自己真有慈悲心麼?
真是心懷慈悲,就算己身虛弱也會不顧一切的回到生國覓王。麒麟是一種能為國家捨身的
生物,而要百姓成全自己的他,只徒具麒麟的獸形,包藏於底的,是不堪卒睹的罪惡,污
穢。
書冊在日子一天天的剝落中遭他翻爛,直到女怪制止他近乎沒天沒地的吞噬著到手的冊籍
,他才發覺週遭都以憐憫擔憂的眼光關注他,蓬山所有收納的藏量早已被他憶得扁薄,那
些內容像鎔鑄開來般,與他的思想同化。
……在等什麼呢?您在等些什麼?
女怪的嘆息比絮還輕。一縷一縷地,飄進他意識幽微處。
如果自己不是在等死,那他還能夠等些什麼?
……供臺輔!請您停止!!那些內容早已能夠被您分毫不差的道出,請別再看了,蓬山已
經找不到任何一本書是您沒看過的了──
女仙的制止聲比杜鵑啼血還要傷悲。一泊一泊的,彷彿隨時都會因力竭而死去。
沒有人生下來就是臺輔的。沒有人生下來就能是臺輔的。
──沒有一種生命以國為氏以身分為名,就是沒有自己的名字。
一一翻檢自己的願望,慾望……感傷與悲哀。
他願意成為臺輔,就這樣渡過一生嗎?
或許這時候的他已經不需要草原了吧,甚至連躲藏的蒲葵群也不再必需,恭的歷史只是水
面一個隨起隨滅的空氣泡,帝王將領化去後,草原依舊霧色一片,水色紅花或淡或濃,在
隨便一個低坡的落勢中,抽出一赤蕤,小雨淋過的。
這麼以為著。但他卻發現自己始終躲在那葵叢中,從一開始便沒有走出來,用力把無數知
識塞進軀體中,其實最想把自己的存在從肉殼裡推擠出來。
不要存在。不願存在。
混混沌沌中,安闔日至。
這次安闔日感覺上比往年要早。隱藏在天性底層的感應像是雪洗般清晰,從蓬山就能夠感
覺到遠方一股衝天的強勁氣流,往山的方向接近,迂迴,盤繞……
在感應到王氣之刻,他的瞳突地刺痛著。
鼻翼上湧現的,是酸酸的感覺。
足跨使令,遠遠便瞧見了王氣凝聚的所在,當他遙望,見及那纖細的骨架與身形,便知新
主是位少女。
是位荳蔻年華的少女嗎?雙親嬌寵,笑靨如花,眉宇間盡是清麗的色度,唇瓣是天然花色
的紅潤,清純、任性,無慮無憂,不必學會深沉內斂,鮮嫩的生命清透到一眼便可望穿她
能有的全部,憂鬱和煩惱盡是這個年紀專有的纖細單薄,一陣風便可吹散,隨時都能回到
歡快單純。
當想像似水般恣肆,才意識到自己從未了解過自己。
不是不在乎國家死活嗎?不是只求卸去身上的責任嗎?
──已自私怯懦到無可覆收地步的他……真正在等的,究竟是什麼?
近到足以瞧清對方樣貌的距離時,他笑了。二十年來,從來沒有這樣笑過的。
少女不像他想像中的少女。
少女有著一雙超齡的眼睛。
成熟,深鬱。國家至今承受的苦難深深地沉積在她眼底。
直到對方一巴掌落在他的頰上,他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些什麼。
他等待自己的醜陋能夠無所偽裝的攤在陽光下的一天,等待能夠被制裁的一天,等待錯誤
能夠被譴責的一天,等待能夠贖罪的一天──
等待能夠承認他從來沒有不在意過國家的一天。
──他一直等著她,等著王允許他能夠回到生國的那一天。
隨同少女返回生國,餞行的玉葉曾一度握緊他的手,冀他保重。她深沉道,如此年幼的君
主是創史以來頭一遭,以前沒有,以後相信也不會再有。
緊握的手傳來了某種程度的冰冷,隱晦地傳遞著訣別的氣息。
一如滅色選為她的貴色,朝官無人阻止的舉動中,鮮紅布匹湧如血泊,卻又在轉瞬間化為
蒸氣,灼人地噴吐,似要將他燙傷。驚恐中,他的主君定定的將赤紅攬在身上,也許她從
官員臉上讀到了異樣的酸腥,也許沒有。
就這個顏色吧,少女低低的說著。就決定是這個顏色。
生的源初之色,王朝的滅之色。
在通透意義後他還是沒有將不能選赤色的解釋說出口。認識不深,但他卻奇異的知道,就
算自己說了,她的選擇仍是不會改變。
血流漂杵,屍駭橫陳。
在那個失道的年代裡,生者永遠不敢往後看,怕看了會崩潰,有些看久了的,情感已經蒼
白得近乎麻木不仁的──知道民族鮮血淋漓的傷口,不管再久都不會結痂。
王去了又來,來了又走,傷口只能亦加發膿生瘡,不斷的撕扯,刨削,擴大。
總有人該去承擔,總有人要去面對,但有沒有那麼一個人
……願意給予這個傷口一個擁抱?
他總是笑著,逃避的笑著,怯懦的笑著,但有沒有那麼一個人……
可以讀出他藏在笑裡最深處的悲傷?
在古籍裡知曉生國之所以換朝如換衣的原因時,他便像發了瘋似的開始掏空蓬山能供給他
的一切。看遍了北方國家抗衡氣候的改善方法,閱盡了歷代恭朝及其鄰近國之所以顛覆的
原因……然後,不管怎麼找都找不著能夠拯救國家的方法。六成王朝無法越過新王登極五
年必至的厲旱,就算成功越過者,也不見得可以撐過接下來的十年。
玉葉住處的府禦有本書能夠顯示生國王宮所藏的典籍內容。在看盡霜楓宮的藏書後,他覺
得精神深處的某一層面被抽乾了,直到成年必須去尋王,他放棄行動,決定等待。
若命定要由他來面對,總有那麼一天,王會出現在昇山者中。
前朝君主發動重寶成功故讓王朝持續六十二年,但重寶近百年來已無人發動成功是事實,
先朝盡覆,傾倒得連他最後的希望也一併帶走,再也問不出當時重寶之所以能夠發動成功
的原因,當初見證先王與其臺輔使用重寶情形者,盡魂投九泉。
彤風必至。
那是能夠吹倒王朝的風,成以血債,生生世世糾纏。
紅灩灩的,君霖撲不滅的。
你不覺得艷麗的女王最適合紅色?
思緒毫無預警的跳換。姣好的唇線在他面前優雅勾起,耳畔卻聽到了大僕吐槽似的乾咳了
幾聲。
傻瓜,紅色很適合我啊。你不會覺得它穿在我身上不好看吧?
少女的小臉抬首望他。就那麼一句話,他的意識在她清脆霸氣的問句中重新凝聚成形,赤
彤布匹在他眼中泛著鮮美的光彩,形若騰蛟,色若虹蜺。
你知道雨下過之後會出現什麼嗎?
望著那雙等待著他同意貴色為紅的瀲灩眼瞳,他驀然想起領過天飭該日,她提問過的問題
。
「謹遵汝願。」
他溫聲應答時,她開心地笑出聲來。
而他也在那抹笑容盛開之際知曉──他的悲傷將不再具其意義。
王已給予這片血色大地擁抱。深深的,濃濃的,像要融進血肉一般,生死一線的色澤,她
不猶豫的選之為貴色。
一連串使他打從心底懾服的行動裡,讓他明白這位少女為什麼會是王。
「──臺輔,臺輔?」
男性嗓音摻和步子擦地的嗡音似漣漪般漫來,他方抬首。
小宰提醒著腳步慢下來的他,臉色盛滿了疑惑與顧慮。
他暖笑,溫聲答禮。
「沒什麼事……我們繼續走吧。」
付諸行動才有改變結果的可能,踟躕不前對事並無助益。
想起了自己的主君,供麒堅定的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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