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蟄部〈乘鵬之翼‧拂曉之虹〉章之首(3)
恭州國首都‧連墻是位於淩雲山向北延伸的山麓腳下的城市。
從遠處望去,深黝巨大的山麓似通天塔般直入雲霄,也許是尚未入夜的關係,淩雲山邊緣
像是經過加熱般,與天空區隔開的稜線緩緩融入空域的蒼藍色澤之中,隱約可見的輪廓也
僅是和天宇色調略微不同的藍,淡淡透露著幽微的存在感,墻壁般的藍色影子若隱若現,
越是拉近距離,其身形似向左右無止境地延長,然後融入海天之際的青幕中。
──像是地平面起迄,有什麼巨大的東西挖空了而存在那裡。
霜楓宮位於淩雲山上。
走進宮殿內部陡然變得幽暗,川廊黧黑,狀似一般花崗岩,但行走其上便如行經星川,流
光奔竄,使地面似浮動著的水面,虛實難判。
向四面八方架空的飛樓渡向其他宮殿樓榭,各亭又以飛橋欄檻明暗相通,輕盈空透,翼角
高翹,格局繁複莫辨,壯麗奇詭,樓非樓,壁非壁,殿宇蔽空,光度極微,所有一切皆在
光線漫射下呈現鏤空透明,沒有一個能稱之為空間的存在。
空間不予人恆常感,不斷變動著。
遠處一門闕勁直通霄,卻在拔空時遭燕寢截斷,底基為東西朝堂遮沒,看不到頂端,溯不
到源頭,不知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
所有一切都是流動著的,只要有光,就會讓人覺得空間一直在變動,尤燕寢區,樑柱系統
的拼構令人看不出究竟是什麼在支撐殿堂,長柱沒上簷頂便隱沒無蹤。
她就在官員的陪同下渡過霜楓宮。
盤衍一山頭的建築揭示定位的無可離棄,露柱的併排似某種揭櫫的儀式,在望不到盡頭的
大道上尋覓答案的匯流點。
當裙襬挲地發出窣窣聲時,珠晶不免覺得好笑了。
宮殿何辜,要滅頂於對它的主觀詮釋?
腳步在空曠中被放大成透明。
巨大晶玉鋪就的道路上,嗡聲久久不散。
尚未入宮她所看到的,時代下,每個人都蜷於自己的崗位裡昏睡。任世道大亂,軀肢早已
和定位結合為一冬蛹,城淌著,似暮靄般流動,某種程度上成為生命一部份,但人民卻沒
有過分注意,不知城危人危,城亡人亡,滿載眠者的無主王朝便滑行於無數城拼起的海川
中,漫長且碎裂的,將一個又一個人生漠漠碾過。
四姐瑞章總愛攜她亂跑,某個嫣黃飛花時節,帶她去鋟蚵。
她搬了凳,坐在瑞章旁邊,姐姐將她嚴實戴上手套口罩帽子後,便教她鋟蚵的握法。對方
揀來一小蚵讓她握,右手操刀,木柄前端延一鐵刀片,告訴她切入的角度,自蚵殼尾股刺
入,接著整粒剝開,使刀尖把蚵仔從中間劃下來。兩個時辰過去,她方完成第一顆,手顫
抖不止的,甩刀尖盛蚵肉拽入大陶盆。
勉強剝到第五顆,雙眼便乾乏酸澀,她的掌指似遭水燙傷般,一碰則痛。始終因施力方向
不對而讓蚵滑落地,若非她護套厚實,雙掌早已血肉模糊。
整晚,和一屋子女人不斷做著重複動作。
川砂及海水和風力的作用,帶來巨量泥沙淤積於出海口,加上沿岸流的搬運,漸成沙洲,
隨著時間流逝,成了潟湖,恭國沿岸,許多人在潟湖靠殖蚵過活。養殖過程苦心育護,蚵
才一點大。普通一戶辛苦賺的錢,只夠食飽。
女人們的交談混雜著地域的鄉音,她聽得似懂非懂,望向瑞章,後者正專注鋟蚵,滿覆厚
繭的手同粗工的女人般,或許更厚,猙獰傷疤似裂層般斷掌中央,和女人們很像,似攀過
同一條細索,餵入血汁的。
恭曾發生大飢荒,在她尚未出生前。
起初還有拳頭一般大小大的饃可以吃,但漸漸的,黍麥不夠捏饃,改喝稀粥,一筐紅薯葉
煮一鍋清水,最後,湯稀到什麼也沒有了,乾黃薯秧、米稈、麥桔、野菜豆殃,草根樹皮
簷茅牲畜食用的芻菽……
恭史上,荒年吃過的東西全都吃了。沒吃過的東西也吃了。村子天天死人,從人死時親屬
哭天哀地到人死時親屬直著不動,吃不飽人也沒力氣動了,加上水腫,只好將屍體隨便挖
坑草埋。他們才剛剛離去,就有好幾隻餓犬撲上去扒坑,拖出那些屍體搶食,村舍的人看
到了,有些忍耐不住的,便上前打退群犬,幾個人抓起那些剩下的屍肉,蹲在屍體旁,大
口大口的吃。過冬時沒柴沒草只好趁著晚上時到墓園拖出屍體拽起棺木回家燒,燒出泡在
油脂裡的、腥羶刺鼻的屍臭味道……
妳不曾聽過這些故事吧?不曾聽父母親對妳說,我們那個年代所發生的這些故事吧。
有次惠花的娘照顧她,那時自己年紀尚小便徑直央求對方講故事。眼前婦人不會編故事,
不知情的她不知道這些逼真的敘述究竟是不是故事,聽到婦人這樣問時半信半疑的喔了聲
,想起人吃屍忍不住厭憎可怖,看著婦人心裡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希望對方告訴她,
那只是故事。
故事中人吃人,如果換做是妳呢?
聽到她的問題,婦人想給她一個微笑,可是卻失敗了,蒼老的眸子,斥塞著讓她一生難忘
的眼神。
妳說呢,珠晶。什麼都吃盡了,卻還不放棄要繼續活下去,我們要吃什麼,還能夠吃什麼
,妳說呢……
她能說些什麼。
父親曾說「家裡生活過的太安逸的人,沒到過外面走動過,根本不了解民間疾苦」,他說
這句話時飯桌家人齊聚,他看著她講,神色依舊溫和。父親語畢,視線沒離開過她,一股
寒意上竄,她瞇起眼,沒來由的感到身體冰冷。
後來她為求證,向馬子提到飢荒這件事,卻未料年邁的他撲簌簌地潸然淚下,讓她十足尷
尬。站著,坐著,什麼都不是。
怯怯伸手想拍他的背,順他的呼吸,可卻在接觸到他沾滿牲畜味道的衣料時愕然煞住,她
該說什麼安慰他?她能說什麼安慰他?
入宮,朝官迎她,諸官近她,她以為官員和家鄉所遇的人們截然不同,可她錯了。某些官
員有著和馬子和惠花的娘一樣的眼神,一種她沒有的眼神。
……一種痛的眼神,撕心裂肺。
於是她驚恐。驚恐來自於無知。
不知扎根土地的記憶便等同無根。始終覺得自己才是清醒著的,但她卻也從無理解普遍人
民何以持續在自己崗位上昏睡,漠視自己的應有責任,危難到來時沒一點擔當。
是一個什麼樣的畸形時代造就人民如此?
何以眾人皆醉她獨醒?
……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不知道。
王位的存在,不,應該說昇山這件事之於她也許只是一種吶喊,某種意志的開揭,而後麒
麟認可她,確立她為王,規範這個世界的遊戲法則下,只會昏睡不知覺醒的眾人中她才是
正確的那一個,正確無誤,全恭州國沒人比她更適合當王。
當然,她對於自己做過的努力坦蕩傲之,還有誰比她更有資格為王?
……記憶中,五哥厭憎王制,覺得有或沒有都一樣。
漸漸年長後,她將五哥斥逐到無法溝通的一列,他極端自私,為錢可以翻臉不認人。三姐
總勸她包容他,因為他曾經歷過一段艱苦的人生,可她完全無法理解,恭長年易主,動盪
中,誰不是九死一生的活著?五哥憑什麼偏激,憑什麼自私自利……
入霜楓宮後當朝官毫不客氣地抨擊她時,她曾注意某幾位的掌心有交錯的傷痕,劃在掌中
央,像是曾經罄盡力氣抓過什麼賴以生存的東西般,為了活下去緊緊抓住不放的,這些人
,很老、很老了……
那時她方明白暸悟,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卻又什麼都知道。
……那條她沒有攀附過的繩索上走過千萬人,九死一生的活著。
她與時代存在著斷層。
無王期拼生活拼版圖的兄姐,經歷過大飢荒的父母與更多活過那個時代的人……和她之間
存在著無法橫越的斷層,從她生活無法藉由近似經歷去揣測,沒有第二個時代迫人如此卑
賤,從人們口中轉述更加無從想像……不敢想像,他們那一代的內心深處有她所不能夠體
會的痛苦,過度勞動與艱苦謀生早早壓彎了他們的姿態,侵軟了他們的志氣,當求生這件
事成為生命全部,他們只能放棄理想放棄尊嚴放棄羞恥放棄道德,螻蟻般活著,活得猥賤
,活得悲哀,活過之後再也不敢奢求其他什麼,她一生下來便被人捧在掌心上寵愛著,父
母兄姊的經歷她沒有過,普遍恭民共同擁有的經歷她沒有過。
……血肉模糊的人生,她沒有過。
所以當頑丘拒絕她的理解時,她很激動。
拼命的行動,拼命的溝通,嘶聲竭力的叫喊,只盼對方能懂,當頑丘要她撇下他去躲妖魔
時,她嚴正拒絕,說不要。
彷彿是回答那個未竟的問題般。
雖然她至今仍無法回答惠花母親的問題,可是她發現能否回答、能否互相理解互相溝通都
已不再重要,因為婦人期待的不是她能懂那個年代的故事、不是故事的傳承、不是故事中
感同身受的體認,更不是所謂的答案……
什麼叫悲願?
初看到這個名詞時,她惑問二兄。
神祇由慈悲心所發出的誓願,就叫做悲願。
二兄答案太簡短,她還是不懂。當時三姐在旁耐心解釋,所謂的悲願,打個比方,是指明
明知道不可能實現的卻還要去求,自己辦不到的,希望神能夠聽到那個埋藏在內心最深的
願望,有些地區的人民會三步一跪一拜,一路拜上淩雲山,跪到霜楓宮為止。起初是求王
與麒麟傾聽他們的心聲,可最終不是了,他們三步一跪一拜,在崎嶇的道路上,只為向天
乞求他們內心深處的、那個無法實現的願望……
不放棄任何一個人算不算悲願?
當時三姐聽到她的話後怔了。
愛笑的姐姐當時沒有了笑容,以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認真問道。
妳覺得這是能夠實現的嗎?
拯救每一個人,渡進恭州大地。
如果讓她說,無論什麼時候她都會拼盡全身力氣的大聲喊叫,說她絕對不會放棄任何一個
人,她會緊緊抓住他們的手,一個都不會放……
在人民最痛苦時伸出她的手,陪在他們身邊。
……這算悲願嗎?
現在她是王,當時沒能回答姐姐的問題現在就要堅定回答。她是王,是即將帶領恭州國的
王,如果不能夠回答的話人民該相信誰,她自己又該怎麼相信自己?那天她叫供麒對她立
誓,會變成無意義的,可悲可鄙的行為……
就算如此……她發現自己依舊無法回答。
如果王能夠被允許軟弱的話,不信神的她,從來沒向誰跪拜過的她會三步一跪一拜,替所
有恭民祈求那個無法達到的願望……嘉祐她的子民,嘉祐恭州大地。
外在環境迫她超齡,可她發覺自己內心深處仍是小孩,固執無比,單純無比,在自己已斷
定那是悲願的同時卻又大聲反駁,說她不會讓這件事成為悲願,因為她是她,跟過去辦不
到的王不一樣!!……
可她與過去的王真不一樣嗎?
初次見面時她無法諒解供麒,覺得他無視恭的疾苦遲遲不願下山尋王,簡直可恨之至,但
幾日相處下來她發現事實並非如此,他甚至比官員還清楚每州每城的狀況,地理環境人口
分布產業交通……
不可能!您不可能比我們還清楚的……您從來沒有下過蓬山!!
當時上奏朝臣驚駭,臉色大變的問道。她忘不了在場者的驚愕表情,更忘不了供麒當時一
反溫懦的淡然安靜。
她甚至確定自己永遠、永遠無法忘掉他的回答。
你不是我,怎麼能夠斷言我什麼清楚,什麼不清楚?我在蓬山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你知道
嗎?
聞言她兵敗如山倒。
她無法尊敬的父親、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施捨過乞食者食物的母親、賣掉田地助紂為虐幫父
親做生意的兄姐……她看表象便做出定論,卻未深入理解過他們之所以如此行為的原因,
認為事情就是這樣,沒什麼好再說的了,對於那些她所無法認同的對象。
可她只有十二歲,光是學習長大就費盡力氣了,怎麼有時間徹底瞭解過父親?知他之所以
為之所以不為的原因?
她怨父親不懂她,不曾理解過身上根本大責,不去昇山也不讓她去庠學,可她發現自己在
這樣說的時候不僅不清楚父親的生平經歷,更不清楚曾花大半生四處奔波的他究竟為恭做
了些什麼,讓她討厭他,恭民卻全都像瞎眼般一致稱讚他的好,稱讚他有優秀的子女,說
那些分布在恭國四處的兄姊們不但優秀人品更是端正,有什麼地方錯了吧,一定有什麼地
方弄錯了吧……
時代在變。
為了生存,首都連檣盡是商的行軌,為了前進,人們漠漠前行,誰死了,不會有人因此收
起笑容,運轉的時代,每天每天,三十萬餘人和她擦肩而過。
新生一代在商業化普及的土地上長大,延出家人賦予的鐵翼,規格化地飛,恭國各地已經
沒有太大差異,政府為了讓商業成為恭賴以維生的主體,建構起了固定的人文景觀與街景
衢巷,讓商隊旅團進城後能立刻找到目標處,一套由無數預設計劃、人工規格造形與統一
化所架構的系統,將國土建造為共通故鄉,減低歧異,統馭為一,如此人民的故鄉便只剩
一種,尤新生代漂流在四通八達的母河上,鋼鐵水,赤銅河道。
既然不懂上一代的傷痛,如此被規格化了也正好,可以免去尷尬……這一代,誰都一樣。
──然這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主上,典禮就要開始了。」
猛回神,供麒正在喚她。
那麼謙卑、那麼樣的不敢去求任何事物,你的懦弱來自於絕望嗎?你心底是否也有著一個
無比重要、更勝生命的願望?……心裡面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達成的,自己也早已死了心
,可是還是無法抑制,還是想去達成那個願望……
……供麒,你是不是把悲願扛在身上所以顯得那麼蒼老呢?……
門啟,當光照上她的臉時,珠晶終於清楚。
她和他,都有著同樣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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