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蟄部〈乘鵬之翼‧拂曉之虹〉章之三(1)
「我終於知道你希望我來的原因了……利廣。」
沉吟許久才吐出的字句,讓名為利廣的男子抬首望向眼前的少年──雁州國延臺輔‧六太
乾季乍臨,北宮浮出水面。奏雁使節此時正位處青島上的芝闕。
儘管上午的典禮準備及參與已費他們不少心神,兩人現下卻無心情各作休息。
陪同宰輔出使的朱衡稍早已被六太遣去同供王商討貿易事宜,因六太雖貴為宰輔卻不精貿
易制。本應招待他們的供麒先是處理過司裘等上報,之後也被王傳喚至燕寢區,忙得不可
開交。開國初本就冗忙,而他倆皆屬隨意不拘之人,供王沒令人伺候便已讓他們覺得倍感
輕鬆,的確,六太在過分講究禮儀的女官面前會覺得拘謹,不過這些細節都不是現在的他
們所關心的真正重點。
「怎麼突然這樣對我說?」
利廣輕笑著拈起碧玉酒盅,卻被六太搶了去,惹得他苦笑。
「怎麼了?想要小杯子就說,又不是不會拿給你──」
「誰沒杯子啊!我只是想說喝酒傷身……不准喝酒!吶,要喝酒的話這裡只有『玄酒』
奉送,再多就沒有了。」
少年嘴裡嚷嚷著,邊把整壺白墮鶴觴大喇喇的拿到欄杆外──手腕闊綽的倒進湖裡。
利廣扼嘆。
「白墮鶴觴」是範西國只流皇宮不傳外的頂級美酒,淬之桂魄,十年成一小盅,其珍貴自
不待言。雖不知恭如何取得,因恭已多代君主無與範建交,故能拿出白墮鶴觴待客絕對已
經構成恭前無先例的罕見頂禮。
玄酒啊……太古用以祭祀的水係水深色黑固有此稱。說穿了就是水,玄酒僅是美稱,而這
冷僻詞彙唯深諳宮制者知曉,沒有一定的程度水準,便不能連這些細節名稱也記得那麼清
。
利廣的眼光有些銳利的掃過眼前對事物都不以為意的少年。外表有時的確會讓人產生錯覺
,而延麒也無刻意掩飾自己稚氣,舉止懶散,但這並不代表其內涵也同表現般膚淺。
利廣不動聲色的鬆開高覆至頸的領口,低低呼出一口氣。
「老實說,我終於可以理解你會希望是我出使的原因,非常明白。」
六太輕道。
匟床的紅軟墊因他身姿下陷向外溢去,似是長久緊繃後陡釋,利廣見狀,神色微黯。
「抱歉,讓你想到過去不愉快的事了吧?」
利廣苦笑。六太暫默,隨及堅定的搖搖頭。
「我很慶幸是我來,因為我……很能夠體會供王所面對的難題。或許我不該這麼說,麒麟
身分讓人民敬我護我,儘管我當初可能只是一個毫無經驗的毛頭小子。世界很現實,擔
任宰輔的麒麟不管再如何無知總是神獸,故不管再怎樣都是高人一等的,可王就不同…
…一樣是人類,比較心或成見什麼的一上來,就毫不留情了。」
六太斟了杯水送至利廣面前。而見對方態度毫無轉圜餘地的先下手為強,利廣只好端起玉
卮,緩緩啜飲。
「我一直以為你剛開始的處境沒比供王好上多少。聽你這麼說,顯然是我錯臆。」
「其實也不能這麼說……一開始有麒麟身分掩飾我的無知,不至於讓臣下看輕,但時日一
久,問題也就接踵而來。」
宮庭是人吃人的世界。
這嗜血之地沒對他手軟。處之峻切,將他拖進淤濁腐水,沒有實才內涵得不到別人的尊重
,是不變的鐵律。
「但我記得你很積極的去面對這個問題,所以這便是你今天之所以能名重太山的原因。」
──也是我今天之所以希望你能出使的原因。利廣微晒。
雁之昌治首提的必是延王之精悍,而後是雁官菁英彙集予人的深刻印象。但代表雁之熾盛
豐饒的關弓,其幕後黑手卻是眼前這位看似不斷偷閒、狀若散漫不拘的少年──關弓所在
地之靖州州侯‧延麒六太。
王之治國綱領僅為大梁,其施政細要皆得由臣下完飭。延麒治州作風謹肅,審核之嚴,考
覆之厲,公文案卷決不輕怠,輕徭薄賦,洗血冤獄,一旦牽涉至民皆罄竭以赴。延王即位
不過五年便正式接掌關弓州務是他積極行動的首棋,不願被王餘蔭,不能忍己對國家毫無
作用,延麒雷厲前趨,鞭求己身以最短之速站上君王身側。
他非有史以來治州最迅之宰輔,但以其年齡和在蓬山不久、沒有接受過相關政務修習來看
,延麒天資之穎,絕非一般人所能想像。
所以他才能坦然將自身真實面流露。因為拔群,所以無畏,權衡輕重,自在拿捏。是他的
努力讓自己名副其實的站到了延宰輔這個高處。所以雁官沒有一個不愛護他,也沒有一個
不為他的偷閒而感到頭疼卻又滿心縱容包庇。
這就是延麒六太,雁州國州宰,延王之翮翼。
「我清楚你之所以希望我來的原因,與供王會晤非常愉快,這點我得先澄清,免得你覺得
因為自己的請求而害我被迫出使,我心有不悅。我要澄清絕無這種問題,我很慶幸今天
來的是我。」
六太開朗的笑了。
想起那位讓他佩服的少女,延麒的笑容毫無陰霾。
「但有一事得提。我記得是要來北宮前吧,恭國塚宰與供王有段進退。」
六太續道,已可感覺得到他的心情已在收斂。
面對他國使節,恭國各級行政首長皆親自一一上前寒喧或依禮答應。在場面喧鬧時,供王
曾下達指令予塚宰,而對方曰「諾」。
「我承認自己的確不拘小節,但君臣應對之禮不管在哪一個國家都沒有例外,撇去像尚隆
那種本身不注重禮節的,雁官再如何心知肚明也不會違禮對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塚
宰對於王的吩咐必須以『唯』來應答,而不是『諾』那麼隨便。」
父親或長上呼喚、吩咐,回答時不應說『諾』而要說『唯』,且必須立刻起身前去聽命。
因『諾』之意義相當現今口語應答的『好』,『唯』則具『是』之意義,臣面君,須視以
長上恭之,態度禮敬,故臣下禮答君主時皆以「唯」應。
宮廷禮儀曾逼他恐如夢魘。這種細節,六太確信自己永難忘懷。
「不得不讚服你的觀察力──或者我該問,你還觀察到些什麼?」
塚宰對供王的態度可想而知,但僅是單方面尚不至構成六太之所以能夠同情珠晶處境的理
由。
「我覺得供王很沒安全感。雖然她拼命掩飾,我也得承認她的確是掩飾得天衣無縫,但近
看供王時……那名女孩看起來實在很疲憊。」
不願讓自己的無知為任何人帶來負擔。
所以選擇獨自扛著責任,拼了命地設法要讓自己站起來。
但彷彿隨時都會倒下,卻又兀自強撐。
少年暗握杯沿,神色一沉。
「供麒誓約時,雖一開始她被他的身影擋住,之後又因供麒的舉動而低首──但我聽到了
她頭冠墜飾的劇烈撞擊聲,顯然是突然起立。一般麒麟誓約君主只要應許就夠了,顯然
供麒行動不在供王預料,所以才惹她失態。感覺上供王性格嚴謹沉著,但隨便發生一件
不在她預想應對範疇內的事都可引發她的失去自持,這種反應是否表示著……」
「──夠了。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樣就可以了,六太。」
被制止的發話者沒再說些什麼。少年端起了水杯,有一口沒一口的啜著。
當利廣出言制止,其實六太暗鬆了口氣。
看著這樣的供王,他實在不願回想……很想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湖潮在退。
利廣感覺得到,潮水正在後退,梭巡湖心,漸遠漸淡,幾乎要聽不見了。它起落的聲音。
樹群集密,櫛比排列,流覆滄綠與藏藍,頹危枯死其間者腐朽豢苔,落拓橫倒,一柱斜破
蒼穹,遠山淡日,春泥落花,他卻沒有心情欣賞了,晃漾的內心,一股不安在醞釀。
綠是濕潤的,光也是,閃神之際,一陣花香來襲。
風行大地。
沉默斥塞闕內。
沒人想開口,也不會覺得這樣的凝重有何不自然之處。
其實自利廣來雁同尚隆商議希望能讓他出使恭,六太便希望能見上供王一面。
尚隆並不打算與恭建交,故同意利廣,僅以打通貿易之名義讓自己出使。和恭貿易並非全
無好處,因恭是十二國中商業之最盛國,儘管那是個常年易主的動盪國度,但其發展出完
備的交易體制,確實是領先諸國,值得學習的。
與君主不同,他不採銖錙必較那套。
六太只是單純的想見見能請動利廣的王該是什麼樣的人物。
利廣柔洌並存,深沉難測。
他博愛,卻絕不過分插手個人之事。可為襄助災民不惜傾盡國庫,卻不會為了單獨一人援
助出限,出一程度,要他多付出便絕不可能。
這是六太無法捉摸的類型,而尚隆針對他的疑惑則曾言「他不插手個人事。人得靠己身,
等貴人而不自救,天下大亂。」
利廣長年羈旅各國,看似漫無目的。但顯然其手腕高卓,因資訊傳播不發達,要確實掌握
該國動向並不是件在該地久住亦或暫居所能立即釐清之事,加上離開該國期間國情流變莫
測,就算能於最短時間內返國稟其詳情,往往不逮遠方土地事物先一步發展,如何看透事
理、進一步洞燭機先確實難以拿捏,而利廣的掌之殊絕,已到了讓人駭聽的地步,故奏能
在各國發生危難時先一步義援,利廣絕對居最大功臣。
能夠道出未來情勢發展而結果偏差甚微,幾近零瑕疵。這樣的利廣,令他敬畏。
──所以能夠明白為何利廣會是那樣的性子了。然後會對能讓利廣認同的人投以特別注意
的眼光,因他……溫柔又絕情。
活久,許多情感便麻木了。
尤利廣這般看盡常世者,其情感最深處可能是難以想像的冰冷。
所以當這樣的利廣出言請託時,六太真的很想一會供王。
然後看到的時候──
六太明白了為什麼會是她。
恭終於可能擁有一位有史以來治世最久的君主。
不再風雨飄搖,不再動盪不安。
利廣雖曾戲言他同供王皆火性要小心,但當自己看到供王眼神時,六太無從否認自己漫過
一股熟悉的輕顫。
女孩瞳中的壓抑隱藏極好,銳氣凌釋,而她遭遇重任採取的手段,他更是沒來由的清楚對
方內心的痛苦與之所以能無怨無悔的理由。
──極類似呢,宛若過去的自己。
當時的自己有著主君不著痕跡的護守,故他更加會以過來人的生命體驗給予供王殷祝,彷
若與過去的自己交談,卻又不盡然是。
她很清楚活著的艱辛,很清楚負責任是怎麼一回事。
這樣的她對恭來說,夠了。
六太感激自己能來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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