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蟄部〈乘鵬之翼‧拂曉之虹〉章之四(3)
迷迷糊糊中,當珠晶意識到自己翻身,她猛地驚坐而起。
──自己到底睡多久了?!
驚急的拍打臉頰,少女幾乎靠著本能摸索到床沿,試圖以最快速度下床,只是剛睡醒的視
力尚未調整,無法衡量高度下,她便從高及自己腰身的床鋪摔落地面。
她悶叫一聲,憶及清醒前供麒為最後留下的,立即大叫:「供麒!為什麼不叫醒──」
當床簾被拉開時,珠晶立刻轉首,臉上的怒氣未斂,但立刻轉為瞠目結舌貌,一句話都說
不出來。
「沒摔著哪裡吧?妳何必這麼急呢?」
女子急切的扶起她,隨即又踱入一名男子,雖然表情冷漠,但視線始終不離少女,珠晶知
道,當他關注某件事務時,是會直盯著不放的。
──應該早就知道他們已經全數抵達霜楓宮,不是嗎?
但得知是一回事,面對又是另一回事了。
「珠晶,很痛嗎?怎麼不說話?」
珠晶知道眼前二人的一切。呵護她、溺愛她最甚的,就屬眼前這兩位兄姐了,當初她要去
庠學讀書,反對最甚是他們,但最後安排一切的也是他們。兄姐知道蔡家的身分背景會為
出外的她帶來多少妒恨與奚落,所以他們反對,但知道她的堅決心意後,拿錢出來打點一
切,平撫家中反對聲浪的也是他們──二兄倪同,三姐璃姝。
「珠晶?」
璃姝的殷問中,她看到了一雙比擬二兄的關切眼神。
長久以來面對兩人的無盡愛護,儘管自己從未回報,但卻不會因此減少他們對她的疼惜。
珠晶自認自己可以明理斷事,她也曾假想要是自己當上王,得面對不願入仙籍的家人與自
己生離死別的情況,但是……
「如果痛的話儘管說──」
「王姐,孤並無大礙,您多慮了。」
璃姝氣窒,臉龐倏地刷白。
珠晶勉強的扯出了抹笑,掙扎著自己要站起來。
璃姝原本扶著對方的雙手在珠晶打算自行起立時僵著,珠晶開始行動,她才不由自主的握
緊了拳,直到少女完全起立,她依舊跪坐,伸出的雙手才很徹底的收回,放下。
她的手牽過任何一個弟妹,包括珠晶。不曾興起過遺棄的念頭。
幼時珠晶活潑躁動,只要她繼續前行,璃姝便不曾停下,倪同也不會,他們不會讓她埋沒
在車馬輻輳中,流入人群倥傯,就算她蹲下來,專注端詳牆角的藏紅花,完全不理旁人答
話,他們也不會轉身離去,再厭煩都不曾。
你為什麼能夠放手?
父親決定退隱幕後時,倪同記得自己曾經如此問道。是時政局不穩,躋身恭國豪富的人們
紛紛攜眷潛逃出國,各產業塌垮駭遽,恭情勢大壞,然相如升卻選擇當時抽身,將產業全
數託囑五名子女運用。
把手收回,放下。
這是蔡姓的他們從來不曾對彼此做過的。
但那一刻父親率先放手,在情況糟得不能再糟的時候。認知這個事實時,早已被遺忘的記
憶潮般回岸,蔓草,舊巷曲弄,排水溝,他記得自己牽著年幼璃姝走失在連檣邊境的感覺
,手被拽緊不放,邊陲道路上沒有任何陌生面孔迎面而來,辦事的父親不知上哪,才一回
頭就不見了,兩旁蒿茅高掩入雲,密密麻麻,長路漫漫,日照荒寂,當蒿草叢中傳來不明
低嗥,他沒有放開璃姝的手,更沒有逃跑的念頭,冷著一張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表情,等
待。父親來接人。
先放手的人會再度牽回被自己放掉的手嗎?
他始終不曾提及這件事,當作父子間的秘密。是時他年幼,年幼到只記得蒿草的顏色,被
緊抓著的手,以及他們不管長再大,始終被留在蒿茅田的感覺,是時璃姝不曾哭泣,他卻
能夠感知長不大的她始終躲在他身邊哭泣的感覺。
手一但放開,就算之後再度牽回,感覺也已不同。
那一年父親接回他們,那一年父親放手,那一年父親抽身,那一年……底下的他們咬牙撐
過時局,人民攀抓他們,他們不曾放手。
放手,放手。
在困厄的時候,在幾乎要活不下去的時候,他底心也曾浮起過諸如此類的明滅呼喊,保全
自己,就是要在重要時刻中放手。
是年父親放手,讓向來負責財務的他逼迫接管糧食運輸,無法放手的個性以致讓他天天忙
得焦頭爛額,四處奔波,亂後他在糧運佔一席之地,得自父親放手,蔡家子女旗下營業佔
各大產業之首,來自父親是時放手。
你為什麼能夠放手?當初他問。
你應該問,「你為什麼捨得放手」……這樣才對歐。父親呵呵地笑了,笑到予人錯覺,以
為他是瘋老頭。
……但父親說的沒有錯。他得承認。
若手一直緊抓著不放,就不會想要自己站起來。若抓緊對方不會對對方有任何助益,那麼
就放手。
放手之後,以後的路學著……自己走吧,珠晶。
時機到,妳已有人來接。
「已經沒事的話儘早前往仁重殿,大家都在等。」
倪同說罷轉身,率先離開。
某種很重的東西隨兄姐的放手陡然崩落。
倪同邁出步伐,珠晶不自禁的終止了一切動作,她愣愣的看著兄長修長的背影,感覺的到
生命中某種重要東西正產生無法挽回的裂痕,只要她邁步,決定前行,最後聯繫便應聲而
斷,再也無法挽回。
前行,亦不?
一股沒來由的恐慌充塞心肺,湮堵四肢百骸,她直覺自己就要永遠失去,卻無資格阻止。
閉緊酸澀的雙眼,最終,決定邁步。
直到珠晶步出寢區,璃姝方邁出腳步,尾隨於後。
一前一後,兩人護她心意依舊。
但是意義將不再一致了,至少過了今天──
所有的一切都將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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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楓宮的宮闕樓閣以無數廊廡相接,貫穿整座宮殿,氣勢龐闊,姿態宏絕者,便屬自主殿
開向外的大廊‧重泉,此廊隨山勢蜿蜒攀附,遇御渠則拔空而起,景隨步轉,規模崇閎,
每段不一。
主殿通向仁重殿的重泉廊屬未飛空的一局,廊面鋪以琀玉,廊底空心,廊下斥塞著按不同
音響塑製、大小不一的空缸,一般硬底鞋行走其上,即依步履急緩輕重發出不同聲響,精
音律者,甚能以舞步奏出樂聲。此廊因先代宰輔成為宮中十分出名的一局,供麟曾為常雩
之祀於其上起舞,舞姿流風迴雪,點地節拍卻擊以剛勁,落如星隕的激切節奏中,連硬底
鞋亦不堪猛絕,舞過之地沾滿血跡。
先王失道前,舞技一絕的臺輔親自跳祈雨儀式之常雩,自仁重殿一路舞向了主殿,最終跪
於王寢,跪於無主持儀式的靈王面前,收舞後,默然無聲。
大旱滲延,臺輔血舞求霖。
原本瑩綠的重泉大廊當時火紅一片,焚若厲旱。
滴血下落,聲聲都是她泣血般的心聲。
當時少女沒有問最後雨降下了沒,因為那並不是重點。
她注重的是過程所代表的意義,可子民不同,他們關切的唯結果而已。
珠晶看著黑洞似的廊下空缸,試圖轉移注意力。
一缸踩過一缸,她沒能在上面踩出清脆的樂響,深不見底的缸似一窪窪的骨灰罈,多到望
不到盡頭的缸若死者張著貪婪而饑渴的大口,向行走其上的她索討些什麼。
一股怪異的失衡感上衝,逼出了珠晶昏眩欲嘔的慾望。
在家人的庇蔭下過著炊金饌玉的生活,從未吃苦讓少女擁有珠輝玉麗的肌膚,此時被廊面
琀玉一照,綠熒熒的,似是她根生的膚色,像是任何顏色都能夠植上去的白皙肌膚,之前
裝滿先王朝服的白金色,沒有過問,「普白」年號已灌漿般強霸她一身,根本無從洗去。
從前總是不夠懂事到聽懂雙親與兄姐之間的交談,所以許多音節組成的字句在她耳底矇混
般溜過,長大後她知道那些專有名詞是緊守秘密不被洩漏的障壁,當她一旦開始全盤搜括
那些名詞拼湊起來所代表的意義,那麼他們特地張開的保護色便不再具功用。
雖然知道了很多經商所發生的、內層夾面緊緊掩蓋的污穢,但她依舊是白,有家人的障蔽
,任何顏色都不必沾。
在未被染色前,她曾記得自己有次因落水而全身發紅。
八歲的年紀,當時雙親因既定慣例前往四姐布行所在的倉州巡視,管家以飛鴿火速通報離
首都最近的一位兄姐回來,她已高燒不退而陷入了昏迷。幾位同學在家生們尚未抵達前將
她騙至隔壁市集,準備要解開牲畜柵欄嚇唬她,未料情況失控,牛群發狂,生猛前竄,將
她視若草芥的踩踏而過,破布娃娃般滾至河堤旁,沒有被煞住,便衝了下去。
那次事件,唯一一次沒有家人在的家全然失去了保護功能。隨勁流沖到下一里邑,被打撈
上岸時她已意識不清,四肢發熱,腦袋疼到似要破開,待家生得知並趕到,怒吼著調度一
切,她早已聽不到。
再度醒來,是深夜。
那天也如今日一般,夜已深,深到連意識都投入融盡,渣都不剩。
那天醒來,發現不在家的家人全都睡在她房裡。看起來非常狼狽的三姐當時跪在她榻前,
似是緊握著她的手,從未離開。
璃姝從來不哭的,至少家人從未看過。對於再大的悲哀,她的反應總是笑,淡淡的、卻又
深刻地笑著,如母者般的包容之情,堅韌、滄桑又精於世道的,能沉著應付隨時可能發生
的背叛與離棄──那樣的笑著。
但那一次,她看見三姐臉上乾了再溼的凌亂淚痕,冷漠的二兄看起來是難以形容的疲憊,
壓抑的眼瞳泛著紅絲,她想問他們怎麼了,卻嘔出一口血,劇烈嗆咳。
所有人都因她的嗆咳而驚醒,房裡一陣駭亂,醫者湧進,家人的臉上全都一樣的表情,像
在害怕什麼重要東西失去,那樣絕望淒絕的表情。
她當時很想問,是什麼東西重要到讓他們失去後能有這種哀莫大於心死的、好像連存活都
變得足無輕重的表情?能讓這些一下令就能顛覆一國經濟的鉅富們露出這樣表情的東西,
價值究竟有多高昂?她不解,不解富有到足以將國家買下來的家人還有什麼東西是用錢買
不到的,既然如此,何必怕失去?任何東西再買就有……如果是她生命的話,也不必強求
,到里木下再去求一個。
只要能讓他們平安喜樂,她會打從心底感謝神明。
從璃姝聽起來像在笑的哭聲中,她驀然明白家人們之所以聚集的意義。
艱困環境仍禍福與共,彼此羈絆已不能再以血緣一辭道盡,每個家庭成員的重量都深深地
與生命同化,八歲,一個脆弱又堅韌的年紀,她已懂得兄姐口中那些專有名詞代表的意義
,知道他們之所以要爬那麼高,所欲貫徹的理念與想望──然後賺來的錢他們無福享受,
她活動範圍的建築與器物越來越富麗,衣服越來越奢華,凡舉有關自己的所有,無一不是
等同甚至凌駕霜楓宮給她物質享受的一切。
後來她得知璃姝為了她特地從最遠的稽州趕來,忙於清除內奸以致分身乏術的三姐捨棄了
一輩子打拼的績業,等至病癒,她才從母親口中得知璃姝旗下產業已分崩離析,心腹覬覦
三姐的財產與其產業規模,在她治療的那兩個月裡,璃姝的產業全軍覆沒,總損失足以買
下一座霜楓宮,更別提那些波及到的相關產業與其尚未回收的巨額利潤。
她毀了三姐的畢生心血,可璃姝卻什麼都沒說,只笑著安慰她:錢再賺就有了,人一旦失
去卻永遠回不來。可能和我帶人方式有關,心腹會背叛我,我該檢討,那是我自己的問題
。
她當時拼命在心中否認姐姐的說詞,因蔡家就屬璃姝待人最為厚道,帶領的從業師傅沒有
哪位不對她愛戴有加,證明她想法屬實為:三週後璃姝往昔帶領的從業人員有三成辭了原
先職位,陸陸續續從全國各地來到相園館,表明不願接受替換上來的領導者,要璃姝給他
們一個合理的解釋。那些人,很老、很老了……
第一天有百餘人聚集在相園館,鬱林和人群一般多,綿延的,望不到底的。
都辭職了,還要什麼解釋呢?
粗裡粗氣的師傅們作風豪邁,不善言詞,不會表達他們對於三姐的感激與推崇備至。
前來的人們度過一個什麼樣的年代呢?烽煙爟火,飢饉之歲,也是一個什麼都吃盡,卻又
什麼都吃不盡的年代嗎?
前來的人們與其說是感激,不如說他們對三姐懷有報恩的心思,他們曾經共度什麼樣的年
代呢,是否如遇溺,三姐曾緊抓他們不放?
不放棄任何一個人算不算悲願?是時她問。
應答的璃姝當時口述客觀的意見,一張臉卻滿溢著讓她難以忘懷的神情,與惠花的娘一般
,歷經過同一個時代的表情,真正體驗過飢貧的表情,曾經試圖抓住每一個人的表情,沒
有放過手的。
有人正在呼喊三姐的名字,如潮淹沙岸,向四面八方溢去,迅速漲斥周身的空間。
百餘喉嚨發聲,垂長的草藤架子,所有聲音都靜默,淡紫色的花和綠葉扶疏覆在朱漆門上
,當時感受紛雜湧現,彷彿還聽得見海潮,並且感覺的到,它們振聾發聵,高昂的,激越
的,向她心中的模糊年代流去,無邊無際的流下去。
她看到二兄強攆三姐出宅門,四姐鎖門。看到大哥早已動用所有人脈關係確認旅舍,安排
眼前辭職的從業人員今晚落腳並提調他們來回路程所費,眼眨也不眨的簽下一筆天價,喚
管家拿去,對帳,發落。
在場每個人都很從容,但看得出他們眼底有著難掩的欣喜之情。
五哥日以繼夜地追查叛變的來龍去脈,當天夜裡便將結果丟出。
裹厚衣的她在兄姐臉上看見疲累與操勞,他們聚在偏廳議事,犀利凌厲的提出對於叛變事
件的質疑,隨時都在抓別人話的段落迅速切入、延伸,不斷有人追以疾迅,繼續解剖,剪
裁,歸納,事情非常複雜,但每個人都像越辯越清晰般,露出沉定而蓄勢待發的絕佳表情
。
那天,他們一直討論到破曉,從她窗子望去,可以望見兄姊們嚴肅專注的容顏。
那天夜很涼,燈火很暖,乳色花影拉長,拉長,風掠便渙散了,又於下一秒重新凝聚成形
,悠然落墜水面,是花,還是花影,她靜靜閉上眼睛,知道遠方屋舍裊裊升起的是炊煙,
牲廄房沒一會兒有人進去,那是馬子,輕穩步伐自廊上踏來,是惠花,天明時要打水到她
房裡的,風車還在轉,迎向晨曦,三兩家生會爬上去,小雨斜斜吹過他們滿蓄鬍渣的臉龐
……
那種感覺永生難忘。
燈火將兄姐的身影投射到她帘布上,彷彿他們正坐在她身旁談話,辯論的話聲偶爾激烈偶
爾間緩,頭一次在吵鬧環境下入睡,卻是她睡得最沉的一次。
那一次,她並無涉入叛變事件很深,很深。
但她卻知道一件藏在每個人心中深處的秘密。
蔡家少哪一個都不行。
不但希望她快樂,也希望每位成員都能有著同樣的心情。
她在黃海時,曾對頑丘他們說她無法尊敬自己的父親,因他趁饑荒之際把物資運到欠缺物
資處去發國難財。當珠晶原原本本將這件事告訴問起自己家人如何的供麒,後者卻皺起了
眉頭,有些躊躇的說:事情絕對不是那個樣子的。
你從未離開蓬山,何以推斷不會是那樣子的?人心可以很骯髒,你真懂啊?
她笑道,語氣裡有著微蔑。
可她的麒麟卻像毫無察覺似的持續搖首,像要回答問題般地恭謹述道。
將物資運到欠缺該物資的地方本來就是商業存在的功用之一,您的父親會將該物資賣得比
原產地貴是因為他得算入運貨時的費用及其相關成本,這是很普遍的經商手法之一,稱為
「空間套利」,不肖商者或許會在此時哄抬物價,但您父親沒有。
他的貨物之所以能在第一時間內銷空是因為他的賣價是最低的,您父親不但自掏腰包去買
通該縣衙役不要對向他買東西的民眾再予以課稅,表面上看來似乎是您父親私通縣衙,但
實際上,他是唯一一位會花更多錢去照顧購買物資的人民,確保他們的受益權利。所以恭
才會給予您父親相如昇「萬賈」的讚譽,敬服他,對於您兄姐,恭更是一致評「優秀萬分
,人品更是端正」,若不是誠心為民著想,不可能出現如此眾口交譽的情況。
一起度過同一個時代,哪些商人是奸商,而哪些又是真正為民……大家都看得很明白,您
父親可以到達現今的財富,是因為時局不管再如何動盪,他都沒有棄恭逃走或是大撈一筆
的念頭,人民是最清楚的,誰一直在做事,暗中付出,儘管不說破,可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的。
──如果真有那麼好,為什麼不去昇山?
己國宰輔的說詞讓她陷入漫長的沉默。但,她始終不能諒解家人的是,不願放棄現在的生
活去昇山。
無論蔡家於恭能有多麼成功的評價,那也都得歸功於民。因為經商本便取於民,回以民,
他們將成功建築在人民的身上,是不爭的鐵實。所賺的利潤儘管再怎般的手段行以正常,
仍舊無法否認那的確是自人民那邊擷取而來的資源。
資源是固定的,若他們囊括越多,只代表人民所能擁有的益少,不管將出售貨物的價錢壓
得再怎麼低,寄生於民的他們所擁有的並不是什麼成功。
恭民之所以可以活到今天,大部分仰息商業貿易。比起是否昇山,您更該去理解他們之所
以不昇山的理由,有些時候並不是怕失去現有的一切,而是無法容忍風險,一絲一毫都沒
有辦法,自己一旦有個萬一,就無法保護最重要的東西了。
供麒這麼說的時候,她終於陷入了無邊的沉默。
您其實打從心底相信他們,比任何人都還要以他們為榮,但他們的行為不符您標準,所以
這項您以為「不去昇山」的污點便遮去了他們的一切。您一向對人善良,卻未發覺自己對
待他們的態度異常嚴苛,您沒發現其實自己很想原諒他們,對於他們成功背後所付出的代
價,您其實比任何人都還要心疼。
您對他們有著負疚感……您很自責,主上,您一直很自責。
突然覺得眼眶澀澀的,她連忙胡亂抹去。本來想瞪自己的麒麟一眼,可卻發現──
她辦不到。
……湖潮在退。
她聽得到潮水退遠的聲音,漸淡漸逝。
過去襲岸的那一大潮她沒來得即趕上,就要全盤撤去,沒有風,那樣微弱,恭一直是感受
不到風的,只有浣婦擣衣,素色布料在溪水中飄蕩,再也沒有大潮,女人使力抖衣,整個
水面都要隨著一泊布衣變動,赤月升天,星光極黯,水面漣漪散成鱗鱗破片,一漣一布衣
。
布衣滿河溪,血衣滿邑里。
她聽得到,她看得到……所以她知道。
自己從未全盤理解過時代,她知道。
有那麼一次,她親眼看到大哥對人點頭哈腰,姿態卑賤。
對方是魚肉鄉里的官員,經常對里民課以重稅,動不動就編篡課稅名目,調高費用,壓榨
人民苦不堪言。
早年大哥一向強硬不屈,有極剛烈的脾性。但她自有記憶起,看到的總是卑躬沉著的大哥
,發號施令並做出調度的他有著威煞的魄力,但面對官員,他的身段卻軟到可以隨時鞠躬
,像是沒有骨氣這種東西。
那天當官員離去後,年幼的她馬上掙脫家生的牽領,衝到大哥旁,出手搥打。
她恨極這樣子的大哥,但大哥只是任她拳打腳踢。等她累極,不得已停下動作,神情激動
臉色潮紅時,大哥蹲下來將她高高抱起。
妳這桀驁不馴的個性,就算長得再大,也是絕不會對人屈服的……珠晶,真正的骨氣不在
於和人彎腰這種表態上,為了保護重要的事物,有時形式是必須的,真正重要的是舉動背
後所堅持的意義。
她當時瞪著大哥,七歲的理解力,已足以讓她咀嚼大哥話裡的涵義。
五哥,你為什麼不成家?
如此向排行第五的兄長問道,卻得到對方敲頭,斜眼慵視。
小鬼,妳不去問上面一堆沒成家的老男人老女人,來問我啊?
五哥哼笑。但笑容中有了然也有相知相惜。
三姐前幾天才拒絕州侯的告白,大家都說稽州州侯是不錯的好官,為什麼連這種人的追求
也可以拒絕啊?你們也是,幾乎都有對象了卻沒一個想成家,你們每一個人都好奇怪,是
不是大人都那麼奇怪?
她今年好不容易終於滿五歲了,卻還是有好多事無法理解。摸摸紅紅痛痛的額頭,依舊不
能理解。
是時五哥惡作劇地看著她笨拙的舉動,低笑了聲,大手撫上她腫起來的地方,輕輕推揉著
。
不要問我什麼時候成家,先擔心一下自己,及早長大,不然妳的頭總是這麼大,圓圓肥肥
的,害哥哥看了好想打打看。
她正欲反駁,四姐瑞章已從五哥頭上狠狠打下去,後者危險地瞇起了眼睛,前者立刻感到
十分訝異的說:所謂的打打看應該就像這樣吧?珠晶什麼都不懂,你示範一下未嘗不可啊
。
好久以前的事了,此時卻像是昨日才發生過般,一一浮現她心底。
廊下空缸漫出一漪一漪的清音,琀玉盈盈如水,淡綠色的流光,似光陰,似湖潮,潺緩而
過。
珠晶知道自己不可以停下來。
落步時,黑黝深沉的空缸發出了細微的聲響。
不管力道如何,或不施以力道,走過的步伐,都會帶來聲響,之於大地,或輕或重。
二哥的腳步仍在前行,她的決定,他接受且前進。
蔡家少哪一個都不行。所以不管她到了哪裡,他們都會聚集。
不敢請求原諒。不敢奢想原諒。
……她用了最卑鄙的手法,要他們留下。
她無法想像失去這些人,她究竟還有沒有動力再向前走去,她的心中,從來都不只是璃姝
和倪同而已。
湖潮在退,已經很遠很遠。
感覺到的時候,她瞇起了澀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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