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蟄部〈乘鵬之翼‧拂曉之虹〉章之五(2)
就在她與家人做出區別當晚,千里外,又一州縣因君霖驟急致川流暴漲。沒有注意主殿的
門什麼時候被打開,待察覺,供麒已帶領上奏的官員進殿來。
但州名一開始就沒有聽進去。
感官遲遲無法接收訊息,只知又是災情。身旁男子神情嚴肅,銅金髮澤一反尋常的冰冷,
似是收納災厄一池的炎涼,大而修長的手指輕叩楠桌,很輕很輕,有一種暮春的柔潤,指
節彎曲著,彷彿黏陷於濫觴的流液裡,她國宰輔,手正按在恭土傷口上。
那一瞬間驀地醒悟,狼狽紛紛跌了一地,個人比例渺小,比重如塵,她的情緒被倒了一地
,粉土般可鄙。
……腦裡最後,唯一捉住的感想是從今天起不會有人再喚她的名。
「──十分遺憾,即使州侯……」
官員對著他報告,她看著,感覺雜沓世界倏的安靜了下來。
十分遺憾。
不知怎地,一陣辛辣突地開始沖刷她的注意力。
當那位青年於登基典禮向她走去,她便無法控制自己的怔愕了。
駐宮後疲於應付政務運作,升山這件過往已乾若醃臘,醬汁鹽液浸漬後,壓箱封底。
走到她面前,端整俊美的他露出與黃海時期無二的笑,儘管身分裝束都不再如記憶著的那
般,但他未變,始終噙著那抹雲淡風輕的笑意,淡定啟口,親切喚著她的名,不變。
有那麼幾秒,她甚至忘了自己該回答些什麼。
最後對方禮畢欲退時,依禮,她端起醴酒,緩緩舉杯。
演練時,醴酒已喝過幾次,以黍麴釀成的甜醴嚐起來有股不明所以的其他,初蘸的酒味無
論如何都無法適應,包裹著不曾淡去的甘蜜,卻又長滿鐵蒺藜般腥苦的尖銳突起,悶澀凝
滯……
一道名為玉座的氣味。
她皺眉,屏息灌下。
抬眼,只見青年正欲舉杯。
他拈起琉璃杯,金麟般的玉瓦沉於杯底,人群、天空,皇宇的瀝金在波面呈現無歇的流轉
,輕晃著杯,兵戈被風拂過的細響,殷紅緞袍,冷騺而各懷鬼胎的視線──彷彿都能注入
醴汁中,從容溫和的,搖成一酒盞芙蓉色。
憐惜笑意細細散落,他輕喟,如隆冬爐火,寒夜月光,再一度晃杯,水光輕湧,他低笑,
笑意鮮嫩欲滴,流轉的瞳中,薄雲,淡霧,魅惑眨眼,一片水色草原騰起。
「這酒……或甘甜,或苦澀,必須嚐過了才會明白,到明白時也已經過去。不要皺眉,珠
晶。」
她聞聲一震,循聲訝望。
而他只是笑。
淡淡的,輕輕的笑著。
然當鳳履步上北宮,一切都已太遲。
鮮明的記憶盤繞,欲揮不去……她撫上額,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現在會來到這裡。
當她走進北宮主殿時,才發覺頑丘、延臺輔與其隨從都不在,然後她驚覺的是──自己居
然比吩咐過的供麒還要早抵達。
頭腦昏昏沉沉,顯然是尚未睡到飽足且身上又帶傷。珠晶皺起眉頭,本想在晚膳前先行向
利廣與延臺輔致謝的,未料……時間剛好錯開,人都不在。開啟主殿最後一間房,步入齋
室,才發覺有人。只不過現在連說話也幾乎沒什麼力氣,她走到坐帳前想招呼對方,直到
靠近時才發現對方熟睡,而且這個人居然是──
利廣。
幌眼,只見醴酒平整舉起。他輕輕笑著。
嚐過才會明白,到明白時也已經過去。
時空錯落,珠晶忽地抓緊了衣領,薄汗出冒,幾近窒息。
從宗王屬名給她的信中,珠晶知道了很多有關這次奏南國出席她登極典禮的原由。陪同的
奏國官員口中得知,利廣不但是統籌這次出使最重要的領導,且他還調高賀禮金額,據聞
這讓第一太子英清君有些不快。
宗王提到奏之所以會出席,只因利廣說她會很辛苦。
從黃海──一直到她登極為王,這名青年都在,且在她困頓時適時伸出援手。儘管他的作
風偶爾會讓她感到無以捉摸,撇去他真正的想法,對於利廣的援助……無法不感激。
就在這時,青年輕微的翻了身,面對床沿。
長髮凌亂垂下,而像是被頭髮扎到臉很難受似的,他輕輕蹙著眉頭,卻仍未清醒。
看到他的不適,珠晶失笑。她攏起衣袍下襬向前,蹲下,伸手欲將他的頭髮拉到後面。
就在她上半身越過他,正要動手時,珠晶猛覺自己被扣住,來不及會意,一陣作用力衝擊
,重心騰空,房間倒置──她被摔了出去!
情況太過突然,當珠晶發覺這根本不是開玩笑,本能想要護住自己,已來不及。
她直接撞上多寶閣。
砸落裝飾擺設,也落了一地華麗卻尖銳無比的髻飾,耀金如日,玉座色的。
這些比鐵蒺藜更加尖銳的凌厲突起不偏不倚的刺中了她原先的傷處,珠晶無法思考,痛苦
太龐大,衝破她所能負荷的疆界,剟痛感暴湧,轟然奔馳,大塊大塊切割意識,撕裂了官
感,她已衰若敗草,朽死枯涸,高懸於天的必然運轉蝕成日流月液,與世界一並流入閉上
的眼瞳中,無法遏制自身墜勢,她只能無止盡的向下墜落、墜落……
擊地時,珠晶再也無法抑制,失聲痛喊。
青年終於清醒。
當他看到倒在地上的少女時,一躍離帳。
他喚珠晶的口氣有些慌亂。
自己常年羈旅各國,故在熟睡時的警覺心是最重的。
青年拂開少女臉上的髮絲,正打算扶她起身時卻看見她拼命忍住的淚水。
少女倔強的咬住唇瓣,儘管痛到五官已皺在一起,仍不肯發出聲音,堅決不讓淚水溢出眼
眶之外。
輕輕托住少女的背脊,欲將她扶起,觸摸到她背後一片腥血濡溼後,他深深蹙眉,手收緊
,立即將她抱起,準備離開北宮,對外求救。
「卓朗君……請您、自重──」
壓抑的話聲明顯是泫然欲泣的音色。
珠晶極力控制情緒,但語氣仍聽得出在埋怨他的暴行。
……連到了這種程度也還是君主?獨挑大樑,不准示弱?
青年瞇眼,神情冷峻。
刻意撫她傷處,少女抓緊了他的衣衫,氣虛抽氣。
「抱歉那一套宮禮應對我聽不懂啊,麻煩請講白話一點,恕我語文造詣不佳。」
來後,他知她登基典禮前已和家人劃清界線。
一個什麼樣的家庭能養出珠晶一般?當他得知她的父親為恭國首富相如昇,自己更欲一窺
萬賈之家。活了五百餘年,他還沒看過生於千金之家卻已能懂得尊重為何的富家小姐,由
於家財萬貫,千金們容易視人糞土,自覺比人高貴,但珠晶沒有,她狀似驕橫,卻處處為
人著想……後來得知她對家人觀感不佳,然他只一笑置之,能好好教會一個千金小姐「尊
重」為何物的家庭已不簡單,這樣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有著什麼樣的家人?利廣頭一回這
麼想探究他人背景。
所以出席典禮,他首先尋找王眷的設位。
沒有意外,看到珠晶的家人時,他沒有意外。
──極欲一會的萬賈之家,成員有著一雙雙的滄桑眼睛。
和珠晶一樣,又與珠晶不一樣。他在恭國街上看過,滿歷貧苦、不敢作夢的眼睛,那種飽
含傷痛卻又溫柔包容的眼睛。
暖人、醉人……動人。
她的家人,氣質令人感動。
「請您、放、開……」
少女氣苦,憤怒掙扎。
「相識至今我都叫妳什麼?」
利廣莫名奇妙的話句將她帶向答案的思索中。未料撫摸她傷處的手勁卻開始加重,殘忍且
毫不憐惜的重壓下,劇痛瘋狂自她最脆弱處擴及全身的細微末稍,珠晶用盡全身力氣死命
抗拒,不肯就範,儘管這樣的折磨已叫她瀕臨崩潰,絕望難抑。
青年抱緊女孩,手停在那個力度下。
「在我任性離家,四處漂泊,好幾年不回家也不報平安,返家後母親即使再如何憤怒,她
仍舊沒有打過我。她在最需要我時我不在她身邊,可在我想要喚聲娘的時候,都有人應
答。」
「不敢打兒子的母親很沒用嗎?縱容兒子的母親確實是很沒用吧,多少年後兄長提起母親
不打我的原因,是因為她要打我的話,她會哭。」
「……會痛嗎?」
利廣嘮叨什麼,她不想聽,也不願聽。
……自己有什麼樣的家人,難道她蔡晶還不清楚!何必講給她聽──何必!!
珠晶盛怒,繼續緊繃,可利廣的手勁卻持續加重,意圖摧毀她把持的最後一道防線。
「珠晶,」頭頂上傳來他輕輕的低嘆,手勁又加重一分,「妳的字現在應該只有我在叫了
,不會感到悲傷嗎?」
「妳背負著責任,儘管身分多了一項,卻還有人依舊寵妳,關心妳的失落與委屈,以各種
方式想成全妳的願望,想盡辦法帶走妳強壓下的悲傷……傻女孩,」他的長指一吋吋沒
入她的傷處,「有那麼多人真心疼惜妳的眼淚,這比實質的輸贏與否,重要太多了。」
──不要再說了!!
她多麼想捂住耳朵,蹲跪下來,大聲怒喊,只希望對方噤聲。
──她知道的……他說的,她都知道……
她失去的東西永遠回不來了,她明明要保護的是恭國子民,家人也是恭民啊,憑什麼他們
就得活該為她奉獻一切?明明他們從來就不在意錢,不是錢啊……
「珠晶。」
沒有聲響,但他的指已劃開她正待癒合的血肉。
那瘡因玉座而傷,因玉座而加重。
……因玉座而被疼惜著。
「──憑什麼來指責我?!你憑什麼!!!」
少女終於崩潰了。
她失聲哭喊,軟倒在他懷裡。
利廣緊緊環住她,沉默不語。
細弱的肩膀不住顫抖,哭得連換氣也嫌過於艱難,當他感覺她激動得連傷口都不顧,立刻
打昏了她。將她轉身,才看見自己做得有多過份。
利廣沒有表情的看著那一大片血溼。
應該是沒有表情的,但他卻覺得自己內心深處隱約抽動了下。
十二歲的王呢。懷中的她,才十二歲而已。
對別人介紹她只有十二歲,和氣些的評語為「會很辛苦」,現實一點的直指「行嗎」──
這樣的話。
和自己一樣。初次見面,對於她的升山之舉,他不予置評。
將珠晶抱起,正要步出齋室,卻看見門口站著臉色慘白的六太和他身側的供麒──還有頑
丘。
「讓開。」
利廣冰冷的說著。
六太趕忙拉著供麒各退三大步。
頑丘看著對方懷中情況更加糟糕的珠晶,這位恭國大僕沉默著,一口氣梗在胸中,莫名躁
怒沒來由的直竄上腦。
「能要個解釋嗎?這是我國無可取代的王。」
大僕握緊拳頭,壓抑突如其來的怒火。
「……先將她送去醫治吧。這個順便用上,蓬山的傷藥,女仙玉葉給的。」
在交付珠晶後,利廣自懷中取出一白瓷瓶,交予頑丘。
「忘了告訴你,對我來說她非君主,這個世界上──我還沒看過拼命到這麼狼狽的君主,
這麼稚氣的君主。」
利廣輕輕地笑了,其笑容冰冷,令人不寒而慄。
頑丘狠瞪對方一眼,立刻不留戀的轉身離去。
供麒無法接受勢態至此,一並跟了上去。
划船聲響遠去。六太步出齋室,站在門口開口問道。
「利廣,這究竟怎麼一回事?」
只看到結果,不知過程。六太知道自己問題所能得到的答覆微乎其微,但不管怎麼說,事
情演變實在太過詭異,他沒道理置之不理。
「我需要回答你這個問題嗎?記得我們身份相當,都屬公。」
利廣低低的笑了開來,笑意裡有著濃重的、毛骨悚然的氣息。
「你動手讓她傷口變嚴重?」
六太看見對方指縫中深深滲浸的血跡,聲色陡地變得嚴厲。
「這是指責?」
剛剛也有差不多的用詞呢。
「利廣,不要這樣!你明知道對方的難處還要去揭人家隱私,逼對方踏出防線……你不是
這種個性的人,不要這樣!!」
方才供王臉上佈滿淚痕,非常狼狽。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利廣用的是什麼樣的逼迫手段。六太咬牙,明顯不認同,紫眸寫滿憤怒
。這種作法已超出自己所能理解的利廣,六太不解這樣做對利廣究竟有什麼好處,但他更
加不敢去揣測的是,要無任何恩怨還這麼做──
「我尚未目睹過一個國家自王登基到其駕崩時的全程情景……她很快就會是了,再這樣下
去,很快。」
利廣出言,馬上讓六太臉色刷白。
少年努力搜尋利廣的異樣,但很抱歉的,對方是擁有五百年宮廷政治經驗的王之子,利廣
的臉上此時不但面無表情,而且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
死氣。
一種比失道還要讓他覺得戰慄的……死亡的氣息。
不是生命滅絕這麼簡單,也不是敗壞腐化那樣腥羶的意象。世界流動,只有他橫亙不動,
沒有確切意象,連氣味也摸不著,永遠眺望塵世流變,清楚知道變動的結果,對於望不到
的彼岸也僅是漠然的遠眺,因已通透流亡離散的路徑與變化,沒有什麼是他沒看過的,流
水行雲,無可捉摸,可能也沒有遠望的必要,因為常序就在他心中運轉,世界是他,他就
是世界。
六太此時此刻覺得他和尚隆都低估了利廣,雖然是這樣……可他從利廣那裡得到的溫暖
──卻從來都不是假的!
「明知道對方心中的悲慟卻還要去蓄意傷害,真正承受最大傷害的,到底是誰呢?」
六太厲道。
「相信她!你之所以要我來不就是希望可以幫她!?我沒有在登基典禮結束後立刻起程回
國也是因為她有那個魅力引我深究,所以我留下,你也是,你是因為擔心所以才留下的
……不要否認你的想法!不要那麼早就蓋棺論定,我討厭這樣,看年紀看身分看態度看
一堆無聊的其他!!有話直說,你這種作法,何必!?」
這位少對方一百餘歲的少年臺輔,此時毫不客氣的教訓起了一臉淡漠的青年。
「人總是主觀,麒麟也是。不論是頑丘還是你,都一樣。」
利廣沒有再說些什麼,但這句話卻一語道出他們之間決定性的同與不同。
立足點不一,環境塑成不一,如果不試圖體驗對方的生活、感受其成長背景,永遠無法討
論出共通的結論,無法抵達同樣的終點。衝突難免……主觀難免。
「六太,停止你的干涉。」
這是利廣最後說的話。
六太怒瞪。
他簡直不敢置信一個正在干涉對方行事的人有什麼立場跟他談干不干涉的這種問題!!
少年拂袖離去。
直到對方的背影再也看不著,青年才將視線調回。
沒有必要吧,這場爭吵。他嗤笑。
那染血的手,此刻正緩緩握緊。
血珠一顆顆落下。
良久。落珠仍在。
落珠……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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