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蟄部〈乘鵬之翼‧拂曉之虹〉章之六(3)
朝議即將展開。
肩傷與手傷幾乎全好了,玄君的傷藥讓人驚訝。
珠晶的腳步很慢,她知道朝議時間和使節離開的時間不巧互撞,然這次同使節離開的──
還有四姐……瑞章。
那位對她最嚴厲也最不留情面的瑞章。
那位她從未叫過姐姐的瑞章。
供麒已代她去送行,而雁奏二國也能明白開國初的忙碌,並未說什麼。
但越接近朝議起訖時間,珠晶越發心神不寧。
她記得自己曾有過這般感覺,是時八歲。
時年瑞章離家,赴倉州發展。
記得自己是相園館中唯一一個沒出去送行的。
不知為何,就是打從心底排斥出去送行。
但她的自我孤立並未持續很久,因為過了沒幾刻,家生便一個個的來請她前去送行。口頭
上沒有平時的「某領事主說」或是「管家說」那樣的謹遵命令,語氣誠懇,感覺上像是沒
人吩咐的自作主張,姿態謙卑,但態度相當堅決。
未久,管家也來到她閨房,希望她前出去送行。
眾人擠她閨房水洩不通,他們魁梧的身形卑下而殷切。
好像一下子變成她的不對。
好像變成不去送瑞章的她──她的不對!
當時自己頭一次毫不講理的大發脾氣,諷刺的說:少我有差嗎?
宅門外騎獸嘶鳴,聲響越是急促欲發,跑她閨房的人越多,每一個都殷殷力勸,小小姐,
請妳去送行吧!小小姐,妳出去送行好嗎?
再也受不了,她排開人群往外衝,往宅門的反方向衝,一路衝到園景的瀑布旁,毫不猶豫
的跳了進去。
水聲轟隆隆的,就聽不到一切了。
水溫冰寒刺骨,眼睛就不會酸痛到像要炸裂。
……這樣就好了啊,為什麼要出去?出去哪點好?就算出去了,她也說不出口,說不出再
見──
根本不想說「再見」!!
如果開口,就承認分離的事實。
不會再回來的,以瑞章的性子──絕對不會再回來的,甚至不會再掛念她了吧……因為她
能夠說出再見啊!
朱紅格子門砰的聲被打開,珠晶猛抬首,就看到己國大僕肅立通道彼端。
「王位比家人重要嗎?」
他低問。兩國使節隊正在拖延時間,看的出若眼前少女不出面,兩國使節就算朝議完了也
還會待在那裡。
「──你住口。」
少女瞇起一雙凌銳鳳眸,其不怒而威的氣勢充滿不可冒犯的尊貴,眉宇中的威嚴令人不寒
而慄,出口遏令冷若冰霜。
「若否,就請您快去處理。韶門的情況簡直一團糟,兩國使節僵持不下,臺輔應付不來
……」
未等大僕細稟,珠晶已下玉座,往門口跑去。
頑丘嘆了聲,隨即轉身,追上君主的腳步。
未置宮女與官員的訝異,他與君主火速奔向韶門,速度之快,迅捷如風。
兄姐自各州返家拐她出去玩時都會同聲一氣的詆毀瑞章。明明不同時間回家的,但說法皆
相當一致,偶爾會有分歧的版本,但詆毀內容大抵不變。
其中只有倪同哥最不會小心眼,她問什麼,他皆照答,無誇無隱。
二哥,外人都說瑞章已經可以去考禕匠了,為什麼她不去,老做一些低下的粗活,四處兼
差?
她跟著瑞章,自有記憶起。所以瑞章是個怎樣的人,她知道。
牲口房裡飼育的雞隻就算野放庭院,飛得再高,也無法飛出院牆,只能在料槽堆裡啄食,
永遠脫離不了外力鉗制與人為施予;山鷹有時也會飛得很低,翅羽沾淤,姿態低卑,但屬
於蒼穹的牠,卻注定要高翔於天空中。
除非自願,否則不可能卑飛。
她留下,代表有比成為禕匠還要讓她重視的東西。
這位冷漠的兄長當時柔撫著她的頭,手勁很是溫柔……像瑞章。
……瑞章最愛工藝了,就好像是工藝選擇了她。每次她一出手成品,那些作品看了都會讓
人當場震撼到說不出話來──府邸每個人幾乎都知道她的長才,每個人都說她一定可以成
為禕匠,成為恭州國第三位考取範西國萬方院的禕匠。
她當時喃喃述說自己所知,腦袋一片混亂。倪同的話帶給她十足衝擊,八歲的年紀,有些
時候只能對無法釐清的紛雜頭緒束手無策,一籌莫展。
──瑞章有比工藝更愛的東西嗎?二哥……?
她不知道當時自己抓向心口的原因。
但她很確定自己不想從倪同那裡得知答案。
……因為她知道的。
知道那個答案。
自瑞章前往倉州,最疼她的換成璃姝與倪同。
她可以清楚記起八歲至十二歲間所發生的事,人的記憶有選擇性與時效性,八歲以前,很
多事她已憶不起。
印象中最疼她的人一直是璃姝與倪同,她只能憶起瑞章尚未離開相園館時的生活片段,然
後一到倉州便了無音訊。連五哥都還會從所在州不時捎禮物回來,可瑞章卻像石沉大海般
,不到必要聚會,大哥直接上倉州請人,瑞章絕對不會出現在相園館。
不知道為什麼,她卻能清楚這位長她十五歲的四姐的心思,不用多說,就是知道。一直到
十二歲了,雖然和瑞章相處的記憶全都消融得如水印子般,漸行漸遠,但她能夠立刻通透
瑞章的行動和心思,這也正是造成瑞章被兄姐排擠的原因,她越了解瑞章,兄姐對她寵溺
就越重,程度之殷勤會讓人誤以為他們有欲取而代之的野心。
……然後就到了今天。
她依舊倔強的不去送瑞章。
四年了,已經四年。
也許四年對其他人來講沒有什麼,但四年對一個八歲的小孩來講……那有多漫長!
可是她始終清楚這樣無法改變些什麼。第一次,瑞章沒有留下,瑞章是該去拓展自己的天
空而非留在相園館陪她,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的──
瑞章一旦決定的事就不會改變。
若這一次再不去送,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瑞章!!」
看到那抹白服男裝的纖高身影,珠晶不顧一切的大喊。
少女沒有停下腳步,兩國使節列隊一百多人皆狀況外的看向這位年僅十二歲的君王,她從
長階一路衝下,人潮自動排開,雁奏分流,好不壯觀。
喚名瑞章的女子沒有訝異。
她沉靜地笑了,笑容中有了然也有疼惜。
「我討厭當妳的妹妹,我討厭妳總是為了我犧牲,明明考的上禕匠卻遲遲不去考,考到了
鸞鷟匠居然還拿著禮金回來,說妳目的只是要錢……錢呢?錢都準備讓我繼續升學用,
妳愛錢的表面呢?真是虛偽!!」
少女忍不住激動,立在通道東方的她未待氣息平穩,便一口氣罵了出來。
「我討厭妳年紀那麼大了還不成家,我恨妳總是一定要看到我幸福妳才會允許自己去追求
自己的幸福……我恨妳的犧牲,我恨妳總是不愛惜自己!!」
那一雙手估計撐不了幾年,看到瑞章不惜賠上雙手都要出自己升學的錢……珠晶從沒一刻
那麼恨過自己,她只是小孩子,什麼都要倚靠他人的小孩子,家人是她唯一的養分,沒有
他們,她就活不下去。
「妳總是任性……總是獨裁的規定我讀書的進度,妳總是任性的決定妳覺得對我好的一切
!離開緯州的時候是這樣,去考禕匠想要出我升上庠的學費也是一樣,現在也是一樣,
妳要去當鸞鷟匠──蔡堯我警告妳,妳最好不要讓我知道妳的薪水全部都流回恭州國為
我奠基……我會恨妳,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妳!!」
那雙手已經不知道該從何救治,瘍醫曾暗中回報已經撐不了幾年,頂多十年,十年已是寬
限。可瑞章拒絕了珠晶的好意,說不必。
醫藥費太貴了,草民承受不起。
自己堅持的君臣劃分,聽起好諷刺。
明明是好意,可卻成了瑞章光明正大拒絕她的──賜死令。
「如果我知道我被祈來就是要拖垮妳的一生,我寧可死!!我寧可從未來過這個世界,我
不會讓我有活下來的機會,在你們祈得我時,毫不猶豫的選擇立刻死去!!!」
瑞章無怨無悔的犧牲和付出,看的她很痛,真的很痛──
……這片土地的神靈啊,請您嘉祐她。
一輩子不屑求神拜佛,為了子民可以三步一跪一拜,為了眼前這位女子……她情願捨棄一
輩子的好運,只求瑞章一生幸福。不要有她的拖累,一生幸福。
可以自由自在的選擇自己的道路,勇擇所愛,一生幸福。
感謝妳十二年來的愛護與陪伴,無怨無悔的包容,沒天沒地的疼愛。
我祈求上天讓妳一生順遂。
我祈求上天讓妳一輩子幸福。
……妳能夠聽到嗎?
「──我愛妳。」
珠晶驀的睜大了眼,怎樣都看不清楚的視線裡,白色糊影這樣對她說。
「我最疼愛的是妳,珠晶。」
她們一樣倔強,一樣不擅表達情緒。如此藏在對方內心最深處的話,珠晶以為她一輩子都
不會聽到……一輩子都沒機會聽到。
「我祈妳一生幸福。」
同時開口,同時緊閉。
相互重合,相契無瑕。
紅與白互立東與西,祈願真誠而動人,像亙古的回音。
長久以來,她們聚了再散,散了又聚。因為目標,因為血緣,因為堅持,因為憐惜。
但此時此刻,選擇彼此道路的她們終於走到了一起,不再隱瞞,不再猶豫。
為人父母者曾經是小孩,是時他們也曾有過夢想,有過憧憬。
但孩子祈得後,父母最大的夢想就變成了孩子,努力大半輩子的他們已經失去作夢的能力
,現實澆滅熱情,度過那個飢荒年代,活下來的人已經不願停下來思考沉重的問題,寧可
選擇凡事讓它流逝,空洞懵懂的流逝,不願再提。
因為良知已在求生過程中泯滅。
所以提起就會崩潰,以一種超乎尋常的眼神看人,不夠堅強的開始瘋狂,堅強的一派淡定
,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蔗花白了之後,露水凝在葫蘆架上,什麼都變了,卻又什麼都
沒變。
珠晶知道父親那一年代的人都在逃避,掙扎求生後,剩下的力氣只夠喘息。
請您原諒您的雙親,原諒您的兄長,原諒您的姐姐。您生不逢時,不能夠體會經歷飢荒的
人民所能擁有的心情,不是您的錯,您來不及回饋父母,那並不是您的錯。
昨天供麒追她至殿外,對她懇求。
……所以請您原諒您自己,不要再自責了。疼妳的人都希望看到妳快樂,所以請不要再自
責了,好嗎?
太陽很刺眼。風很大。雨下得讓人心煩。而春天早就來了,人民朝氣蓬勃,誇張到處處歌
舞,恨不得大家一起來,普天同慶。
──她永遠會記得,自己是這樣當上王的。
「我一直覺得妳的貴色選的不好。妳是適合紅沒錯,但是妳更適合粉紅色,紅色加上白色
就是粉紅色──春天的顏色。」
破開凍結的大地,迎來翠暖的新生。
白色和紅色都是破滅的顏色,一是喪禮,一是生命源初的泉源。
不要是那麼沉重的顏色,應該是粉紅色,恭州國有位十二歲的嬌麗君主,符合她的朝氣與
堅韌,應該要是粉紅色。
「妳能夠忍受放眼望去,一堆大男人全都穿著粉紅色朝服的樣子嗎?朝臣、州侯、禁軍、
侍衛……」
珠晶沒有訝異,更沒有否認瑞章的想法。
兩人同時想像,然後笑出聲來。
這波笑聲感染到很多人。
少女從一開始就使盡全力的大吼到最後……她們的對話,大家都聽到了。
「草民蔡堯在此向供王拜別,在此恭祝 恭州國國運昌隆。」
她向她長揖。
白服繫帶,青褲黑履。
珠晶抿緊了唇線,立即答以平等的揖禮。
那一對刻苦而壓抑的眸子再一度浮現在六太心底,轉瞬,一張爬肆淚痕的容顏像漣漪般聚
形,那是張少女的臉,躺在恭國大僕懷中,一臉悲傷難抑。
而今的她雖仍悲傷,卻能夠笑著應答。
──已經夠了,很夠了。
若有機會,他還會到恭州國來看她的。
「我僅代表雁州國在此敬祝 恭州國國運昌隆。」
未待己國臺輔做出揖禮,六太身後陪同出使的雁國隨從們早已掩平。
少年笑啐,立即不落人後的長揖而下。
利廣沒有發話。
但在他毫無動作時,奏國陪同他出使的相關人員已對這位身著紅袍的稚齡君王長揖,對面
的六太低下頭前還送來警告的一瞥,利廣輕嘆,攏過落於前肩的長髮,一向不會理會別人
說什麼的他──長揖了下去。
記得才昨天而已,有一位宰輔在國民的見證下率先承認這位君王,恭土人民行以三跪九叩
之最上禮。
是時,使節依舊因出使目的聚集於此,這次他們不需行禮,一片黑海再度為這位少女偃平
。
普白十一年上,燕寢晏駕。同十一年,蓬山結供果。
十二年,蓬山供果孵,號供麒。
十八年,裏祠升黃旗。三十八年春,蔡晶自乾入黃海。台輔迎之締約,蔡晶入神籍,供王
踐祚。
恭國一聲。
供王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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