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蟄部〈乘鵬之翼‧拂曉之虹〉終章(一)
一‧履冀
他出身恭北大地。
近柳芳,氣候越劣,北地蕭瑟,飄白萬里,雪地上,一履一趾,摺痕分明。
披離的草萊拓延了原始的阡陌,冷山遠影流盪著蒼涼的氣味,北地農村,那所謂富裕些的
人家,也僅是有能力在門楣旁晾曬幾貫色澤鮮麗的燈籠椒,簇簇紅研,赤露露地掛在屋簷
之下,構成村舍唯一的暖意。
恭長年易主。
恭國子民都清楚那代表什麼涵意。
他出身恭北近高岫山的內陸鄉村。商業餘澤播施不著,原始社會般貧脊,他生時值靈王末
世,混亂的政府已抓不住所應把持的枝微細壤,整片大地斥塞著貪官污吏孵育出的可怖飢
荒,蝗災,嫌奢侈的澇災與瘟疫,王的屍首早已在人民的唾罵下朽成肉白,那曾經被子民
冀脫能夠久坐王位的男子,那曾經笑著懷抱著恭土寄望的男子,現已滲出腐屍的色氣,成
為蛆蝥鄉。
母河枯涸,大地如死。
他,記得。
那片焦土,聽不見孩子因飢腸轆轆引起的啼哭,人僵直的乾屍蜷曲在一堆堆發霉的麥穰底
,陰壑中,生者瘦成骷髏,發出角鴟般的笑聲,飢餓的災民瘋狂地相互交換子女,烹殺煮
食。
幼小的他被母親攢在懷裡,不肯交出。
日復一日,母親終喪命於暴拳吞食下,他逃出故鄉,軟倒陌生鄉里。然那個里更北,他至
時,已是夏季。
夏日仍舊飄雪。
那個里不食孩童,他們吃天土。
天土色黑,壤質細緻,冷水泡開後形成稠狀般的黏糊,在冷國北端,只有這種土能夠讓莊
稼在恭北的冬日存活,灌溉後的水分能夠被聚集,在糊膜的保護下讓生命延續久遠,很久
以前,某代王求予他的子民的。
村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吃天土,他們用水泡開,稀里呼嚕的喝下,暫時填滿腸胃,但天土
遇熱凝固,結成磚塊般堅硬的形體,而慘白瘦弱的腸胃無法消化,更無從排泄。於是人們
紛紛脹死,死的時候,肚子高高隆起。
那是他們的死因。
想活下去所以喝下,順從求生慾望所以喝下。
遇熱凝固的天土曾是王希冀延續子民生命的憐憫,而今漲大著的肚腹,即便骨瘦如柴,膚
薄如紙般的,仍舊用脆弱的皮囊緊緊包裹著奪命的硬土,固成磚石,就是不曾看見挺著這
樣大肚子的屍,開腸破肚。
初看時,沒有震驚。
恭長年易主,動盪飄搖,這就是他們的常態,所以沒有震驚,如恭北冷寒,只要是常態,
只要是習慣了,就沒有所謂的震不震驚這種問題。
肚大隆起,他卻覺得那似孵育生命、固守生命……
他們自己的。
他行五,卻非蔡家人。
年邁的總管知道,幾位資深的家生也知道,他與蔡家毫無血緣關係,他非相如升夫婦對里
木求來的孩子。
多年以後他回想,那將他手捧的碗搶過摔破的寬厚大掌的主人,當時自馬背躍下,而在對
方摔碎一地黏乎乎的天土水後,他怨恨抬首。
四肢發軟,全身凍傷,即便如此他依舊咬牙偷水,只為喝天土。
你知道吃下去的後果嗎?
男人背光,商賈裝扮,阻止他撲在地上舔食殘水,將他高高抱起。
天土、天土,天賜之土。
每個喝天土的人,怎會不知道自己的下場?
彤風夏至,莊稼枯萎,天土不敵。他不相信這裏的人民沒看過天土遇熱時的常態。
如靈王來得太急,消失太快。
起初人民如履薄冰的踩踏在他所建立的盛世上,不敢輕易相信那就是常態,但日子一久,
歌舞昇平,豐年不斷,以為終於盼到了個能夠久續的王朝,人人開始比照鄰近範西國的水
準生活,商業大盛,衣食無虞,然如此盛世只維持了六十好幾,便宣告破滅。
恭長年易主,但他卻始終不懂那為何會是常態。既沒有芳戴的嚴寒,也沒有柳受氣團的正
面曝襲,高岫山後的恭充其量多了個彤風,寒冷過後,沿山撲下。
只不過多了一個彤風而已。
年幼的他這麼想。
但許多年過去,他卻漸漸理解那為何能夠成為常態的悲哀。
沒有喝下天土那年,男人帶他回家,認為親子。幾年以後,男人被尊稱為萬賈。
他生年不詳,有一副娃娃臉的他,理所當然的成為么子,相如昇起名為舟,他自己取字為
任琪。
任期會滿,如舟筏般,注定啟程,離去。
從一開始他就沒當自己是蔡家子女,相如昇怎麼安排,玻娘怎麼安排,大兄銜聿怎麼安排
,長姐璃姝怎麼安排,他便乖乖順從,沉默,少言。
恭北大地近高岫山方,終年飄雪。
雪如洪般持續掩落,任何痕跡終會淹沒。
一個人自出生起便注定要一個人走完全程,不管孤寂或攜伴,不論歡笑或是悲傷,無法控
制際遇,也不在意全程長短,如飄白萬里,雪覆大地,走過的路跡,終有一天會歸於無形
。
沒有一個人可以回歸到生命源初。
這是他看到的常態,出生即是的常態。
他時常憶起那隆起漲大的肚囊,母親曾述其故國一二事,那裡的女人以腹產子,生命由腹
中哺出,一個名為子宮的地方。
所以他不認為生死極端。
食天土而漲大肚子的饑民,與母親描繪另一世界以腹生子的女人,天土與子宮的羊水皆為
生之溫床,生命在其上附著,安胎。
……然後茁壯。
生之乳汁,死之鴆酒。
喝天土的人也許並不認為他們在自殺,他這麼想。
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如此罷了。
從一開始,「家人」對他便特別照顧,小心翼翼,彷如懷抱玻璃藝品。
但他早已碎成破片,始終與蔡家格格不入,儘管這裡的人們都以溫情對他噓寒問暖,但他
嚐久了,嚐多了……便嚐出鹹鹹酸酸的味道來。
北國的故鄉,富裕人家門口永遠懸掛著燈籠椒,集成椒簇,看似滴嫩可食,但卻難以下嚥
,嗆辣無比。不是配菜,那些所謂較為富裕的人們把它當作充飢暫用品,當食慾湧上,他
們便以燈籠椒遏制,生而為人便有的慾望,必須仰賴吃椒,硬生生撲滅。
燈籠椒,椒燈籠。
可這盞盞被寄予某種程度冀望的紅燈籠卻也照不亮人該前行的道路。
記得尚未入蔡家,他家最高級的食品便是以黍米殼輾磨成末後,蒸成中空模樣的 窩窩頭。
但那以細糠組成,吃它,就像在吃砂,口中滿塞細細碎碎的顆粒,無論是味道或是硬度,
皆與真砂無異。
他被帶回相園館首日,大家圍爐,吃團圓飯。
熱呼呼的白飯才挖了一口,無法適應的腸胃便將他原本一輩子消受不著的米飯,沿著食道
,推擠出來。
飯局因他這一吐而攪亂。他周圍的人紛紛起身,圍了上來。
替他處理狼籍的餐食與嘔吐的衣裝,長姐溫柔地笑著,迭聲要他不要在意,暖聲詢問哪裡
不適,在沾水布巾送到之前,撩起自己衣裙擦拭著他的髒污,仔仔細細地,帶走令他難堪
不已的污穢。
……不該是這樣的!
當時他愣愣的看著長姐錯意他的慚窘。在他故鄉,嘔飯已是奢侈。
登時他才徹底明白暸悟,曾經習以為常的常態和居住在相園館的人們有著多麼大的差異,
別如雲泥,異若天土。
求來天土的王希冀將恭州大地耕植成一片媲天的樂土,然王朝更替,逝者如煙,天土經過
傳承,使用方向早已渾沌不明。似夜裡陡然驚醒,意識模糊,漂浮於時間鋸齒狀的疆界,
不知越界即死,亦不知身置何方,神志恍惚,只有無數的困惑,暗中明滅閃現。
同個世界同樣的國家,存在著天土,天上……人間。
企圖將天的距離拉下終究是癡傻的吧,長姐溫柔的將他牽回座位,那一年,他突然懂得,
那碗未喝下的天土水,該是怎麼樣的滋味。
當他劃地自限自蔡家人身分剝離後,未久,行四的蔡堯歸。少年般的打扮,粗布粗衣,剛
從外地回來,便叛逆得再度混身市井,對序學課業完全沒有興趣的她不斷翹課逃學,早出
晚歸,行徑難捉。
大兄當時在府,對她的行為成天叨唸,他喚為母親的人,請家生調查她的去處,嚴厲勸阻
。
但他與她並非從未打過照面,他總在深夜翻牆出宅,沿街晃蕩,漂泊如魂,晚歸的她,自
然遇得上那麼好幾次,兩人彼此正面交錯而過。
她不滿他,他亦不滿她。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看不順眼。看不對眼沒有理由,就像他與她幾乎同年,家庭環境
卻截然不同般,現在不過是將以前從未出現過、那沒有理由的情緒,擴大到他討厭她……
這樣的小事上罷了。
某天,在他自序學回家的途中,與他齊高的瑞章,當著他的面,送他一記直拳。
沒有活著的決心不如去死吧。
當時她如此撂話。
──而他在那一瞬間徹底被激怒。
忘記自己不反抗蔡家人、要盡一輩子報恩的誓言,他掄起拳頭,獸般反噬。她下手凌厲,
他反擊更猛,從府門一路打到了庭園,自庭園打進了廰館,她破口大罵,他髒話不斷,一
混身市井,一身出破敗農村,她看不慣他的要死不活,他厭憎她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兩人
彼此叫囂,粗話厲罵,軒輊難分。
家僕的勸阻怕施力不當而毫無效力,兩人扭打不斷,瘀傷疼痛將他們鎮日有所保留的態度
掏空,傾倒發自內心的怨恨不滿,瘋狂反抗。
兩人的相互傷害結束於當家主母趕到,各賞他們一巴掌。
總是包容子女作為的玻娘當時一反常態的嚴厲,多少年後他漸漸看清他喚為母親的這名女
子可以多麼笑裡藏刀,坐鎮家中,支援全局的她,教訓起不懂事的子女,手段有多不憐惜
。無人目睹他們起紛爭的過程,他也不願開口脫罪,母親要求兩人彼此道歉,若否,就跪
在門口不要進府,並抽去守門家僕,不准幫手。
當年,他們沒有相互道歉,跪在府館大門,離若東西。
但沒多久,他當感受到痛感暴衝怒襲時,早已奄奄一息的他,不支倒地。
那晚,他並沒有睡在冰冷的石階上。
有人揹他回房,然後因為力氣用盡,撐持著就要昏死的神智,爬到總管住處,託他善後。
見到他與瑞章的人總說他們不可思議的相像。相如昇合作的夥伴見到他倆,總欣喜的稱讚
相如昇子女之相貌出眾,育有幼子,指著瑞章,養有幼女,指他。
那一架之後,他們開始了激烈卻又友善的競爭,不論瑞章做了什麼,他都試著要超越她。
她聰穎有長才,他的程度更是自不待言,序學的學程對他們而言太過容易,她翹課,外頭
零工,他日夜苦讀,提前結業,跟在大兄身旁嫺熟生意,十一歲的年紀,開始追南逐北。
那一年,他協助大兄在外賺了筆鉅額,那年她以驚人之速亦自序學畢業,了結拖拉著的學
業,以一雙巧手,在首都連檣逐漸闖出名聲。
他們間的競爭逐漸延長,只要她成功,他會在遠方醞釀一批更大的成功,他捎信報捷,狂
喜難掩,她亦會讓人想揍扁地回給他,言她邁步更前,說他還不夠看。
以一個被害者,一個夥伴,一個最佳競爭對手,一個弟弟的角色,他理所當然地以最了解
她的人自居,他知道自己該如何精確的激怒她,而他的確稱職,唯他能夠看穿她所有的心
機訛詐。
相互競爭成為他們彼此之間習以為常的習慣,她向前,他更加努力前衝,沒有任何東西足
以威脅到他與她之間幾經波折的友誼。
知己,最佳知音。
故鄉於恭北,近高岫山,冬雪飄搖。
他幼年曾患凍瘡,凍傷之後,天氣轉暖,傷處因紅腫而摳抓,遂致血痂破裂,至天氣轉凍
,舊腫未癒,新痂再生,不到幾日,手掌便足原先一倍大,凍爛而被抓破的膚骨,血肉難
辨。
多年過去,而今他的雙手平整如新,遺留著漸行漸遠的淡疤,淺褐的,幾近肉色的,太陽
一烘,幾乎要是日光的顏色,天土的顏色。
那曾經認為永不結痂的傷口,此時掩沒於記憶深處。
因白雪持續紛飛,再深的刻痕終會過去。
珠晶祈得那年,他脫離么子身分。
那是蔡家最可愛的孩子,人見人愛,連家生都爭相著看顧。小小的珠晶最喜親人臉頰,砸
巴砸巴,還喜歡用長牙的軟軟牙齦去啃人家的臉頰,使得當時府邸呈現放眼望去一片乾淨
無瑕臉龐的狀況,每個人都不說自己苦心留了好幾年的落腮鬍上哪,有志一同的,巴巴的
等著最小最小的珠晶要奔滾到誰的身旁,誰的臉就可以被砸巴。
他出身內陸農村,不知祈日為何,他的家庭沒有能力撫養孩子,所以他的生日哪天毫無意
義,生若幼雛,茫茫然的,坐落天地。
到了相園館依舊如此,還不習慣有家存在,自經濟獨立後便不返家,離家三年頭一次想到
有家在連檣,返已夜深,所以他沒驚動任何人,可隔天一早往房內几桌看去,手掌大的腰
包──他的唯一行李,陡然暴增成五大包,收拾妥妥貼貼的,堆在桌上。腰包被娘醃製的
青肉乾罐撐大肚子,吃壞肚子很有效的。
……這是在做什麼?
事後回想,一向以精明著稱的自己當時表情一定變得誇張,不然不至呆楞過久,給家人瞧
見,犯案者一個個笑彎了腰。
珠晶至,年齡差距離蔡家成員最甚的便換成了她,而他也在光陰荏苒中,自動歸類為哥哥
姐姐的行列。每到異國城鎮,他總會花上一天的時間往市集走去,採買最特別的小東西,
送回館給么妹。
不管在哪裡,都有家人永遠惦記。
有人惦記他,他也想讓妹妹知道,她有人惦記。
塵世打滾,不明白為什麼即便酸楚難抑他仍能夠與人俐落殺價,踩在是非表裡的曖昧界線
上,面不改色的踩著別人往上爬,只在想到家時心才有溫度,這也能是他的人生嗎?珠晶
喊他一聲哥,即使累到再如何不願笑的,都會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多少年後他方逐漸明白,恭何以難抗彤風。
也許是將嚴寒視為常態後,突來的熱度太難以承受了。
即便是想活而已。
……即便只是溫暖而已。
珠晶離家出走時,相園館大亂,他返國,恭北飄白。
他有預感,沒有理由的預感,他與她競爭了一輩子,瑞章最無可突破的成就即將問世,他
趕不上的,沒有時間去趕上的。
已成青紫且滿覆黑漬的手,瑞章仔細保護不讓其折損的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運用在打
架上,就是揍他。當時一架懵懵懂懂,不知一切,他甚至忘記他有多少次想要扭斷她出手
痛絕的手臂,只不過讓她輕巧閃開。
家書寄至,父親告訴他珠晶成王,一時間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彷若割傷,總有那麼一瞬
暫停,等至液體流出,才恍悟事實……接受事實。
……也許只是習慣以往的常態後,出現截然不同的溫度讓人難以忍受罷了,只是這樣一樁
小事……罷了。
船舟往返,你何時回來?
某年,瑞章寄信給他,在範已半年沒回家的他,展信而笑。
倔強好勝,那時候早點說「對不起」不就好了嗎?也不用拖著身體在地上爬,要是平胸又
變得更平要怎麼辦啊?不巧我一無所有就錢最多,妳嫁不出去要養妳也是可以……
是時他如此回信,風馬牛不相干。
──囉唆。
瑞章在信中龍飛鳳舞的寫著。
然他笑了,爆笑出聲的那種。不用想像,此時的瑞章定是先擰斷了好幾支筆,才有辦法寫
出如此簡略的回應。
恭北蕭瑟,飄白萬里。
他不需問瑞章的離去有無歸期,也不需要再與她通信,因白雪紛飛,有形的刻痕終會過去
。
再如何慘烈的曾經,歷史都會送它過去。
--
赤樂惡人黨聯絡處
無名網誌 http://www.wretch.cc/blog/akaraku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6.141.126
Juuni-Kokki 近期熱門文章
PTT動漫區 即時熱門文章
40
49
55
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