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蟄部〈乘鵬之翼‧拂曉之虹〉終章(二)
二、回家
某些奇怪的東西存在於父子之間,他不會解釋,也說不上來。
像是成年浸在水鄉裡的州城麼?風拂挲成水流,四面八方淌去,浸漫了屋群的膝腳,透潤
滿房室的沁涼,遠古時代便不曾斷絕的,從上代流過來的水,在溢過他們的肩頭後,會繼
續往前,輕輕吹去。
再如何炙熱的夏季,流佈州城的水也不曾乾涸。就算真熱著了,錯綜複雜的水道上,艄公
使船經過總會份外警神,整個城市的露空處,誰都拿不準什麼時候會有男孩揚著吼吼哇哇
的鬼叫,穿過好幾家的堂廡,不屈不撓的撲進水裡,或是採取較醒目的跳水方式,撲通一
聲告知船隻他在那兒,縴夫氣著呢,可孩子們才不管這些,他們依舊我行我素的穿破好幾
家的門廊,開出可直直衝入水中的消暑大道。
父親從來沒有阻止過他任何行徑,他生長的城市,船夫會邊罵邊避過在水中載浮載沉不時
來扯後腿的男孩們,也絕不會讓船削過孩子的頭頂來個挫毛,更不會當著一畦畦冒出來的
頭駛過去說不然來「犁田」吧,他的城市,從來沒有對孩子說不行。
那該把浪蕩不羈的行徑歸功於環境下的性格養成嗎?前有大哥為父親幫手,後有小妹為客
棧生意跑堂,他呢,便這般閑閑涼涼的杵在中間,無聊時到處晃悠,若熱著了呢,便挖開
衡茅屋邊的樓板,底下一片開闊的水平面,一但被逼急了,便直直地下去。
浸在水中,除了水還是水,放眼望去,一簇簇的屋腳,青韭似的,在無垠的水面扎根,擺
盪。
已經分不清楚從哪裡流向哪裡,從哪裡又源自哪裡的水,懵懵懂懂的臆測中可確定是從父
親那一代就已開始,一種世界觀的傳承還是民風的沃育?他說不上來,唯一可確定的是,
水流了出去還會以別的方式流回來,循環、往復。
某天早晨,他面臨平生第一次失業。
忘了,一個被叫小夥子還是小兄弟,那麼半大不小的年紀,值他離家出走,盤纏罄盡,零
工於一窯場,沒多久便因做不了粗工而被辭。
那天早晨他一如往常的梳洗,卻在冷水觸到面皮時啊了一聲,意識到了沒錢的事實。
群樹在他周身殺殺作響,看起來就是一副沒挨過斧頭的直樣,圈子裡的牲口亢奮亂叫,貌
似極欲被人宰掉,啊什麼,不過就失業而已,他持續攏髮梳洗,潑水淨面時瞄到外邊的婦
人對他指指點點,朦朧聽及小小年紀真是可惜長得這麼美大清早就迫不及待的出來勾引男
人唉唷這世道……
不動聲色的轉身離去,一個不小心,順手掐死了株衰草。
之後他也沒有特意把自己穿得厚實以防路人誤認他為女,娘親叨唸過的,失業者切忌獨處
,和失戀的道理相通。所以他上街。
還是該上街的,上街心情好。他蹲踞在街角,姿勢很難看的那種,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出
神。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這是分類給別人看的,他呢,只覺得街上看過去只有失業和不
失業的兩種,喔,也許該分成有目的前進或者前進之後再找目的再者是閑閑漫無目的,或
者──回家或不回家的分法?
出門後就沒想過要回家了。是因為鄉城房屋建築在水上的關係嗎?房屋建在水上,所以注
定一生漂泊。但,這就怪了,何以他的鄉鄰全都細細密密的在土地生了根,他卻四處漂流
,活像到處為家?
──他認定自己是的,但為何旅程至終,他總是回到家中客棧去?
因為沒有說過不行的關係嗎?家人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不行。
還是大半的原因是因為他總來不及聽到那聲不行?不願細究了,這一點也不重要。而就算
他們有機會來得及對他說道別啊,他也沒有聽過他們對他說不行。
因為水會循環麼?
來回往復,生生不息。
多年以後,他在恭州國遇見一名女孩,就他當初那個跳水年紀,牽著孟極,說要升山。
嫩膚嬌唇,措詞得體,一看就知有錢人家掌上明珠,開口要求家人不會說辦不到吧,成長
的環境,鐵定聽不到「不行」吧。
這樣的女孩要去升山呢。
而她那個年紀,他在做些什麼?
哦,長她個一兩歲時經歷了平生第一次失業,小一點已經把奏國從北到南走翻了,再小一
點偶爾會幫家中生意,那麼,再再小一點呢?再再再小一點的話……
跳水,痛痛快快的跳水。
他們有著能夠瘋狂跳水的空間,有著消暑第一的任性權利,保護它,是大人們責無旁貸的
責任,敢挫他們的頭就試試看。
從來沒有人說不行。
……不行嗎?
女孩被他看的很不自在,眼睛便自然地往上,看向天花板。
我是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她補道。
但這個國家的大人們聽到這樣的話會說不行吧,會那樣說的吧。
在奏,儘管父母吆喝著阻止,說不行,時間一到,孩子也會竄得不見人影,四通八達的河
道,隨時都有船夫傳遞第一手消息,說誰誰誰在誰誰誰那裡,久而久之大人只管工作,從
不必質疑孩子會不會不見的問題,小孩也不在乎整天聽不到母親喳呼,遠地而來的異國人
看了總極為欣羨,城不似城,不必耽慮誘拐與意外,太陽下山,一艘艘船舨旁總黏了一簇
簇人頭,野男孩們樂不可支,搭便船回家,然而太多孩子緊攀舟沿使小舟翻覆的意外也是
有的,這時肇事者們會逃得比飛還快,潛進水底,鳥獸散。
不用人來拎就會自動回家,肚子餓了,想叫聲娘的時候,或是死皮賴臉想要父親為自己做
些什麼事的時候,就會回家。
複雜國家不少,越繁榮越是複雜,其中以擁有四門之國為最,他從小聽得客棧商旅描述,
昇山人潮帶動地方繁榮,人口結構複雜自然秩序難治,那是一個單純環境成長的孩子所不
能夠體會的世界,四分五岔的河道,對商旅而言每一條都滿藏危機、歧途遍佈。
但對於奏國孩子而言,每一條河道都可以回家。
常常有人說他浪蕩。不置可否,他輕笑,只要那樣笑了起來,風流二字便與他為伍,明明
花樓也沒上過幾次的,然他依舊以笑應對,沒有回話的慾望,漫不經心,別人如此指責他
,於是他笑意更深,也就更沉默了,心機深沉,其實心裡只想,認為認真去看待什麼,都
十分愚蠢。
你才二十一歲!同伴啐罵。
二十一已經夠老了。他拈杯,一口飲下。
這麼說來,你與利達還真是不分軒輊……有夠像的。未老先衰,俗話說早熟是早衰的徵兆
。同伴說話不甚好聽,夾槍帶棍。
瞎說,我可比大哥好看多了。他對走過的女性投以一笑,對方霎時羞紅了臉,他持續輕笑
,故意曲解同伴的話。
所以?敢問俊美無雙的利廣大人,您到底為了什麼拒絕女性的邀請,春宵一刻值千金。曖
昧的拼命眨眼,乍看下很像顏面抽筋。
你真是不解風情,為什麼一定要問呢。他笑意更深。
……我說啊,大爺我正和別人打得火熱的時候,你到底把我叫出來作什麼?
拍桌、翻桌,同伴忍耐到了極限。
他面不改色的抖抖衣物,出發找下一個人去。
這種對話常有,但往往結束於不同性情的同伴翻臉不認人的尷尬情況中。
常人安於四季輪轉,四時作息,芙蓉帳、牡丹鄉。然而他能說些什麼呢,天生註定漂泊,
任何事都漫不經心,然而遇到個性認真,不惜捨家棄財也要去昇山的女孩,卻是第一次。
成長過程沒有聽過「不行」的孩子,個性竟如此反差。
有家不回的理由有很多種,卻沒有意料會是她那一種。
所以他自然而然停下腳步,跟著她,去昇山。
昇山之路危險,前方未知,沒有一條路能讓人安全回家,然這麼多的模糊不明中他卻知曉
,只要跟著她,就能回家。
他狡猾,不願犯險,他知道。其實在少女說她要去昇山時他知對方會是王,但自己猜想總
有萬一,所以他沒陪她到乾,無王之國有多危險,一個十二歲小女孩隻身趕路有多危險,
這些風險他都明白,但他依舊沒跟,如果她順利到乾只是印證他猜想屬實,然萬一沒來呢
,乾城等不到她呢──
他思及輕笑。
……這年頭,死人真的不嫌多。與他何干呢?不過萍水相逢而已。
下意識跟著嗎?因為王是回家唯一的路。
他發現自己終究還不夠了解自己,迂迴一大圈,也沒幫到什麼,浪子漂泊,其實終其一生
都在找尋回家的路,覺得那不是自己的家,就找人成家,覺得那是自己的家,就會不知不
覺到家。
為什麼不回家呢?
也許那時自己傷害她……只是想問這個問題罷了。
或許手段殘忍了點。
或許自己根本沒有資格過問。
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心機,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想過要刁難她,或許從一開始他只是
想問──
珠晶,妳怎麼還不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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